襁褓里一團的小阿姮令曲園暖意融融,也讓永穆帝慨極多。回到宮廷后,他在麟德殿裏獨自靜坐,挲那枚老舊的鎮紙。那是喬氏留給他的東西,自江南帶回京城,從東宮到麟德殿,一直伴隨左右。
這麼些年,永穆帝嚴令任何人不許輕。
鎮紙便擺在他手邊,不染纖塵。
二十餘年的手紙蹭,鎮紙的邊緣早已磨得圓潤,也格外顯得陳舊。以如同那些久遠的時,在漫長歲月的沖盪下漸漸褪,卻又覺珍貴無比。手指落在微涼的鎮紙,彷彿仍能到舊日時,江南溫的水畔柳下,裾淡雅,盈盈立於畫舫,婉轉輕揚。
那時他還年輕,亦是韶華妙齡。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
走進他的心裏,亦隨他走進險惡的東宮。
可惜,他終究沒能護住。
彼時章家坐擁重兵,失地尚未收復,朝堂之上舊臣尚未歸心,百姓亦未從戰之苦裏休養過來。他的母親與妻子肆意行兇,為朝堂天下計,帝王與東宮卻不得不忍,甚至,他不得不走進那惡毒婦人的寢居,誕下皇嗣。
如今,在頭頂的雲終於散去。
永穆帝起,繞過高大的書架,目落在那副掛在牆壁的寬大輿圖。河山萬里,四海太平,雄兵駐守的邊境足以拒敵於外,保住那道狹長的行商通道,唯一礙眼的,就只有肅州的定國公。
戰事在所難免,縱會艱險,結局亦能窺見。
而昔日作威作福的冷宮廢后,也會親眼看著曾引以為傲的家族化為煙塵。
算起來,他已有許久沒見章氏了。
不妨去看看。
……
冷宮大多閑置,甚至生了荒草。
永穆帝這些年勵圖治,於上不甚貪,加之章氏姑侄跋扈囂張,後宮里其實並無多妃嬪。除了淑妃深得聖寵外,其餘人多是為朝堂而添,清楚自的分量,亦畏懼章氏的威儀,各自安守本分,便也極甬道冷宮。
沒想一朝,關進去的竟是皇后。
想來真是諷刺。
盛夏暑熱,哪怕前晌有薄雲遮日,地磚仍被曬得發燙,走上去熱氣騰騰的。宮人擎傘遮蔭,永穆帝下了步輦,命把守宮門的侍衛開鎖,將隨從盡數留在朱漆斑駁的門外,孤。裏面殿宇空曠,門窗年久失修,唯有當庭的槐樹稍有生機。
站在甬道盡頭,他一眼就看到了章氏。
散發素,形單影隻,坐在正殿門口的蔭涼里,正呆愣愣地著槐樹。
風吹過庭院,髮有些凌。
沒有群的侍伺候起居,沒有華服宮裝和貴重脂裝點門面,昔日雍容端貴的皇后威儀消失殆盡,只留下年近五十的枯萎老態。據侍衛說,初到冷宮時,還會每日用心梳髻,不肯墜了昔日的端方威儀,而今看來,那點高傲的心氣終被漸漸磨去。
沒有背後的煊赫勢力,與尋常罪婦無異。
永穆帝緩步上前,神淡漠。
章氏原以為是宮人照例來送吃食,也懶得多看,只管出神。等了半晌察覺不對勁,扭頭一看,便見階前立了個男人的影。暑熱天氣里,他穿得不算單薄,帝王的常服仍綉有華蟲雲紋,明黃的線在黑底上格外鮮明,而那雙眼深如沉淵,冷肅而威儀。
隔了大半年,這是夫妻頭回見面。
章氏瞧著他滿威儀,驚愕之餘,下意識地直脊背,似要端起舊日的威儀。可惜囚困太久意志消磨,終究沒能撐起曾經的中宮姿態,便站起,也不行禮,只側頭冷淡道:「你來做什麼?落井下石嗎?」
「周令淵走了。」永穆帝沉聲。
這樣生疏的稱呼讓章氏微愣,「走了?」
「章孝溫不死心,暗裏買通侍衛帶他出宮。出了宮,他只有死路一條。而這執迷不悟的做派——」永穆帝看向章皇后,再無需虛與委蛇地強裝帝后和睦,眼神嫌惡而冷淡,「都是因你而起。」
冷淡而平靜的語氣,似已做好了失去兒子的準備。
章氏心裏卻是狠狠一。
大半年的囚羈押,即使意志消磨,也還僥倖地抱著半希——圖窮匕見,生死相搏,永穆帝恨骨,卻能留著命,定是因忌憚還握有重兵的定國公。先前周驪音來探時,雖然母齟齬,卻也知道,永穆帝因太后的國喪,並未追究定國公府。
章氏以為他是不敢趕盡殺絕,母子二人便可靜候轉機。
可聽永穆帝這語氣……
轉過頭,黯淡無神的雙目看向永穆帝,存了幾分試探的心思,「肅州是邊防重地,戰事一起,牽的可是種種憂外患。你就不怕邊境防線敞開,敵國趁虛而?」這般威脅,與定國公先前里通白蘭的行徑簡直如出一轍。
永穆帝冷嗤,「朕若害怕,就不會放他出宮。」
章氏臉驟變,「你是故意的?」
明白這般縱容背後的打算,強撐起的鎮定霎時然無存。
宮變事敗后,他和周令淵算是皇帝用來牽制定國公的棋子,以求朝堂和肅州兵將相安無事。如今永穆帝既有意放周令淵出宮,顯然是不懼戰事,甚至有了勝算!就像宮變那夜的埋伏一樣!
如同溺水之人浮遊強撐,卻眼睜睜看著漂過來的浮木驟然被人走似的,章氏然大怒,一把揪住永穆帝的袖,「你放他去送死!」
「是你毀了他!」
永穆帝聲音陡厲,渾氣勢亦隨之驟寒,目投過去時,如山嶽般向章氏,「朕原本苦心栽培,著意教導,若他能辨明是非,知道皇子職責所在,朕未必不會賞識重。是你為章氏一己私利,蠱挑唆,推著他往絕路走!朕今日過來,便是要你知道,這個兒子是毀在你的手裏!」
極嚴厲的語氣,令章氏一時啞然。
明白周令淵出宮意味著什麼后,恐懼亦迅速浮起,令都哆嗦起來。
永穆帝再不逗留,拂袖而走。
快到宮門時,他聽見後章氏有些沙啞的聲音,「長寧呢?你會這樣待嗎?」
「是朕的兒,自名儒教導,知書識禮,明辨是非。朕會為鋪好後路,尋中意之人招為駙馬,或許已有了,眼也很好。不過這些與你都再無干係,你只需在這裏,等章家的死訊一道道傳來便可。」
永穆帝說罷,漠然出門。
後傳來章皇後幾乎嘶啞的厲吼,「不可以嫁進盛家!不可以!」
……
「我只想娶,非不娶。」
盛家西府的玉瑞堂里,盛明修語氣篤定,神堅決。
游氏臉極差,端坐在圈椅里。旁邊是一臉作難的盛聞天,還有滿屋子大氣都不敢出的侍僕婦,都束手束腳地垂頭站著,生怕母子倆當場吵起來。
事還得從前陣子說起。
自打盛月容出閣后,游氏其實就心起了盛明修的婚事。盛家兒郎不,長房的俱已家,膝下的長子早已娶妻生子,曲園更不必說,就剩個盛明修每日在書院府邸間晃來晃去,偶爾整日不見蹤影,也不知是溜去了哪裏。
這般放任自是不妥,總得尋門親事。
游氏雖與盛煜生疏隔閡,到底有個在千牛衛居要職,深得皇帝信重的夫君,尋常沒赴宴結,也知道哪些人家有還待字閨中尚未定親的姑娘。不過但凡當母親的,多半是怎麼看自家孩子都順眼,想著盛明修姿容出眾,學識也還不錯,有博個科舉出,選人便頗為挑剔。
門第太高的,游氏自是不喜。
——現擺著魏鸞就是例子,仗著有公府做靠山,在西府里來去自如,這座婆母的幾乎了擺設。因那是曲園的事,倒還能忍,若給盛明修娶個這般子,這婆母當得委屈難不說,盛明修還會被扣個仰靠家的名聲,捨不得。
剩下的,就是從門當戶對的,和門第稍低但人品貴重的姑娘里挑。
游氏用心看了半年,有幾個中意的。
先前因皇太后的喪事而不敢提,如今快要出國喪,即使不能立時婚娶,先問名納吉的辦起來,也免得歲數拖大了,耽誤終。
今日盛聞天下值回府,游氏便提起此事。
盛聞天未置可否,只說該問問兒子的意思。畢竟那是他的終大事,哪怕要父母之命妁之言,也該選個他合意的姑娘,往後夫妻和睦家宅安寧,才是親的道理。
游氏遂來了玉瑞堂。
結果盛明修都沒聽說有哪些姑娘,徑直梗著脖子道:「母親費心了,但這些人家我都不想要。兒子已有心上人,今生只想娶為妻。若父親和母親願意全,兒子激不盡,若還要阻撓,此事便無需再提。兒子往後專心讀書,博個功名仕,求個前程就是了。」
這話說得奇怪,游氏忙問緣故。
這一問,才知兒子這兩年跟長寧公主往來甚,暗生意。
且此事盛聞天很早就知,卻一直瞞著!
游氏這一怒非同小可。
且不說周驪音跟曲園那對夫妻的關係,便是這皇室公主的份就夠嗆——自魏鸞嫁進曲園起,朝堂上紛爭就沒停過,章家兩位國公爺陸續倒臺,東宮那對夫妻相繼被廢,就連曾母儀天下的皇后都廢了冷宮,可見那一家子爭得有多厲害。
如今周令淵母子失勢,淑妃卻正當盛寵,梁王又有兩位相爺保駕,眼瞧著要當儲君。
對於廢太子的妹妹,他豈會手?
就算不敢使明槍,暗裏必定有手段。
盛明修是個散漫自在的子,在書院裏時,跟那些公侯府邸的兒郎們都往來甚,若真娶了這位滿司的小公主,如何應付得過來?到時候梁王登基,清算舊賬,盛聞天拚死在前掙的這些功勛,全都得糟蹋了。
當真是年無知!
游氏一念及此,當即反對。
母子爭辯,盛明修口舌勸說全無用,索撂下那句話,沒有半點妥協服的意思。
氣氛一時間有些僵持。
游氏捂著口,上這麼頑劣固執的盛明修,簡直頭疼。
相較之下,盛聞天則沉默而平靜。
跟周驪音的事,在盛煜撞破后不久,他就曾跟盛明修談過。中間有一陣,盛明修也聽了勸說,有意疏遠冷落。然而後來,藉著跟時虛白學畫的名頭,兩人還是攪和到了一起。更甚者,據他後來所知,盛明修離京遠遊的那陣子,其實是去陪伴愁苦煩悶的周驪音去了。
他知道兒子的,雖頑劣了些,卻知道輕重,大事上不會含糊。
既選了這條路,定是鄭重思索過的。
年懷,總是單純而執著。
他沉默思索,見游氏頻頻含怒瞧他,分明是要當父親的說句話,思量定后,開口道:「事的利害輕重,我已說過。這是終大事,絕非兒戲,你當真想清楚了?哪怕日後朝堂生變,可能會對盛家生怨。」
這所謂的生變,自是指章皇后的事。
盛明修其實也拿不準,若章皇后當真死在盛家手裏,周驪音會如何想。畢竟如今章氏還活著,周驪音不曾經歷至親的生死離別,能冷靜地看清對錯。但無論如何,失母之痛,絕不是靠理智就能接的。
更何況,周驪音還只十七歲。
也許會遷怒吧。
但那又如何呢?他願意陪著走過這條路,願意竭力讓在眼下過得快活輕鬆些,哪怕最後可能會被推開。所有的事,皆出自心甘願。
盛明修俊秀的臉上,籠了肅然之。
「父親的教誨,兒子始終謹記,二哥也曾數次剖析利害。日後如何誰都說不準,但在眼下,我只知道,滿京城子無數,我眼裏卻只有。若能娶得到,自是有幸之極。若最終不得善果,也不會後悔。」
年郎漸漸長大,秀而堅韌
兩年的時,也絕非胡鬧所能概括。
盛聞天終究嘆了口氣,「可太后薨逝,須守孝三年。若往後還有變數,也許會拖更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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