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宮變
凜冬深夜, 飛雪漫天,長街之上空無一人。
雪下了數個時辰, 已積了寸餘之深,馬蹄踩上去,除了咯吱聲, 幷無多餘靜。傅煜縱馬當先, 許朝宗隨其後。
健馬踏雪而過,到得朱雀長街,遙遙便見如高聳巍峨的丹門閉, 守衛森嚴。
城墻上火把熊熊,沒在漫天風雪裡。
許朝宗遠遠看了眼, 便繞行而過,向西疾行一陣後往北拐, 到左銀臺門後勒馬。
——戍衛皇宮的軍雖戰力不足, 卻有萬餘之衆,睿王府的衛兵能耐有限,傅煜縱有意襄助, 也不可能千里迢迢地調兵來援,是以從最初, 許朝宗便聽了傅煜的建議, 打算悄然宮,直指腑臟, 儘量不驚外圍駐守的軍。
正南的三門守衛森嚴, 是熙平帝的親信, 想手籠絡而不打草驚蛇,難度極高。
而北門的夾城裡有北衙將領駐守,稍有風吹草,能及時應變,屆時靜鬧得太大,未免棘手。許朝宗與傅煜商議過後,便盯上了東西兩側的宮門,費了數日功夫後,終是買通了負責左銀門戍衛的將領崔輔。
今夜正逢崔輔當值,滿盔甲俱全,冒著風雪,親自在城門巡查。
見許朝宗和傅煜過來,當即抱拳行禮。
許朝宗翻下馬,只說熙平帝有口諭傳來,召他宮稟事,事關急軍,請崔輔開門,放他宮。
崔輔自是應命,與他一道駐守的將領心存遲疑,出言阻止時,卻被崔輔厲呵斥,說睿王份貴重,既是奉口諭宮,豈能耽擱,若誤了大事,誰敢擔待雲雲。戍守此門的職責擔在崔輔上,他既震怒堅持,旁人都是爲謀榮華而軍,自保爲上,誰敢違命?
且宮門口就隻兩人而已,便開了城門,放睿王和傅煜。
悄然穿過夾城,躲過軍最嚴的那道防衛,立時有喬裝的宮人漸漸聚攏過來。
因熙平帝重病後一直在蓬萊殿調養,許朝宗正好避開重兵駐守的南衙和幾座議整重地,直奔蓬萊殿。有傅煜及其隨從護駕,又有事先做過的手腳,途中縱遇到麻煩,也能迅速斬除,靜淹沒在臘月朔寒的風雪聲裡,不曾驚旁人。
直至將近蓬萊殿時,睿王闖宮的消息才被送到英王跟前。
……
此刻的蓬萊殿裡,人影幢幢。
熙平帝病弱數年,病勢沉重後又整日躺在病榻上不見日,臉蒼白得可怕,也格外消瘦,幾乎形銷骨立。滿殿炭盆熏得燥熱,淡淡的龍涎香氣混著藥湯的腥苦滋味,彌漫在每個角落。老皇帝雙眼深陷,目已然迷離,翕,微弱的氣息吐斷續的言語——
「朝宗……朝宗……」
極微弱的聲音,若不是近在榻邊,幾乎都聽不見。
孫皇后端坐在他側,垂眉斂手,眼中垂淚,仿若未聞。
昭貴妃和英王侍立在側,置若罔聞。
連日的重病昏迷後,誰都看得出皇帝大限將至,不可能再如從前般,賴在皇位上捨不開那點權利。熙平帝顯然也是認命了,數日昏迷後,終在晌午醒來時,命人召了幾位親信重臣宮。
徐太師的事早已經由昭貴妃的傳到他耳朵裡,昭貴妃向來得寵,又很會吹枕邊風,對徐家沒說半句好話,還添油加醋地說此事累及皇家名聲,招得民怨如沸、議論紛紛。熙平帝本就偏向英王,如今自難保,也顧不上跟太師的那點了,見已至此,便擬旨傳位英王。然而終是父子一場,他前陣子時常昏睡,如今自知不久於人世,便強撐著神,命人去請睿王宮,父子見最後一面。
昭貴妃母子哪能樂意?
儲君的事懸了兩年未決,如今雖有了旨意、塵埃落定,但在英王承繼大統之前,倘若許朝宗宮橫一腳,便徒增變數。是以傳旨的監奉命出了蓬萊殿時,便被昭貴妃旁的宮攔住,阻斷消息。
皇帝重病,這皇位明兒就了英王的,小監哪敢違抗,自悄悄地躲了出去。
熙平帝撐著口氣,白等了半天,氣息漸漸微弱,只是不肯死心,斷續念叨。
孫皇后瞧著傷心,縱猜得到昭貴妃的小心機,這會兒勢已分明,哪能破,便只對著丈夫垂淚。幾位臣子裡固然有稍微耿直的,猜出端倪,也無能爲力。昭貴妃母子縱對熙平帝有些,前陣子守在病榻旁,該流的眼淚也流了,這會兒瞧著旨暗自歡喜,只等皇帝咽了最後一口氣,便能昭告天下,登基稱帝。
殿沉寂,唯有熙平帝斷續微弱的聲音,和昭貴妃輕輕的啜泣。
所有人都屏著呼吸,等最後的一刻。
直到殿外傳來淩的腳步聲。
沉重慌的腳步,踩在積深的雪上,迅速由遠及近,而後到得殿前。
「啓稟皇后娘娘——」侍衛半跪在殿外,聲音響徹殿宇,「睿王闖進來了!」
如平地一聲驚雷,炸得熙平帝神志稍稍清醒,更令昭貴妃母子陡然變。兩人對視一眼,顧不得旁的,當即拔步往外走,才到殿門口,便見殿前火把熊熊,許朝宗後圍了三十來人,氣勢洶洶地趕了進來。
那些人雖是監打扮,卻各個矯健英武,必是喬裝改扮,跟著應混宮裡的武人。
這般陣勢無異於闖宮,英王當即厲聲喝止。
許朝宗的腳步,也在聽見那聲厲喝後,微微一頓。
……
帶著十數人強闖宮,這事擱在從前,許朝宗是想都不敢想的。
憑他旁那些人的本事,別說肆意闖宮,便是護他周全,也甚爲艱難。
但今夜,冒著凜冽寒風、鵝大雪,他在傅家護衛的圍攏下,著頭皮一路疾奔而來,竟是毫髮無傷——途中撞見的宮廷侍衛皆被傅家人斬殺,迅捷而兇狠,悄無聲息,而扮作監的傅家護衛左右扶著他手臂,步履如飛,以至於他都到了這裡,外面還沒察覺異樣。
許朝宗終究是個文人,疾奔而來,心裡咚咚的跳,上也出了層薄汗。
瞧見傅煜在宮廷肆無忌憚地殺人時,甚至有一瞬的骨悚然。
若時移世易,住在宮廷裡的換了他,傅煜若想殺宮廷,會不會也如今晚般輕而易舉?仿佛森嚴宮、嚴巡查,在傅煜眼裡都不堪一擊,這座天底下最威儀的宮殿,早已不是從前的銅墻鐵壁、不風。
但這念頭一閃而過,他滿心所想的,是如何應付英王。
到了這地步,哪怕沒有眼綫稟報,許朝宗也能猜得到,熙平帝最終選擇了英王。
想名正言順地繼位,這輩子是不可能了。
但若將唾手可得的皇位拱手讓人,那更不可能!
他而今做的事是宮變,是強奪皇位,是要關門打狗,殺了他異母同父的兄弟及其親信,不能有半點猶豫遲疑。這幾日許朝宗明面上按兵不,隻如常宮問安,沒在熙平帝跟前做半點功夫,暗地裡,卻借著傅煜的指點和安排,做了許多籌備——譬如買通宮、安排應、在殿前羽林衛安棋子,將杜鶴和傅家暗衛扮作不起眼的宮人悄然送宮中。
許朝宗知宮形,卻苦無良將,傅煜麾下高手如雲,卻不知宮詳細。
兩合力,天無。
凡此種種,皆爲今夜能一擊必殺。
懷著這般念頭,在看到蓬萊殿外那對母子的影時,許朝宗的臉當即沉了下來。
殿前有羽林衛守護,比平常添了兩倍兵力,火把映照飄雪,盔甲重刀,嚴陣以待。
而英王和昭貴妃母子站在侍衛後,居高臨下,有恃無恐。
許朝宗自知理虧,更不敢耽誤拖延,不容英王斥責,便拔劍出鞘,高聲道:「父皇病重,欠安,你母子二人竟挾持威父皇,勾結外臣意圖謀逆,臣賊子,其心可誅!拿下!」說話間,劍鋒往前一晃。
他周遭僅三十人而已,在殿前兩三百的重甲兵士包圍下弱如螻蟻。
英王瞧著可笑,怒道:「分明是你強闖宮,顛倒黑白,諸位將軍,還不拿下!」
他一聲令下,周遭軍將領當即應命,刀劍出鞘。
有人揮刀撲向許朝宗,亦有人揮刀轉,砍向同僚。
風雪肆,灑在地上,洇出暗紅的痕跡,火把映照殿前的青磚,暗有人手忙腳地跑出去,想外圍軍增援,卻被早已埋伏的喬裝監以勁弩倒,半步都沒能逃出蓬萊殿。金戈鳴,傅家暗衛將手心冒汗的許朝宗護在正中,擋住外圍軍侍衛的衝殺——
以敵多,拼死固守,這樣的事他們早已習以爲常。
杜鶴和幾位頭領各自揮劍奔向軍將領,傅煜則站在暗,冷眼瞧著這場廝殺。
皇權魏巍,宮闕閶闔,原本至高無上,森嚴威儀。
如今卻只剩昏君當朝、庸碌無爲,對著天下無能爲力,只在這方寸之地爭權奪利、彼此算計。
他瞧了眼躲在護衛中間的許朝宗,繼而將目投向英王。
那位顯然是瞧出形勢兇險,意圖躲殿裡。
這也不是個好東西,爲奪皇位,不惜與魏建勾結,隨意許諾數州之地,將萬千百姓送到魏建威之下,任由惡吏盤剝。爲謀權位,隻盯著朝堂方寸之地,貪賄搜刮資財以籠絡重臣,任用佞,跟親兄弟互相攀咬,彼此陷害,枉顧百姓落難,沒有半點還朝政以清明的打算。
兩兄弟自金尊玉貴,不知人間疾苦,皇位落在誰手裡,都不是百姓之福。
但如今的形,傅家威信不足,只能穩住永寧和宣州一帶,尚不宜取而代之。
他眼神冷凝,長劍錚然出鞘。
漆黑的影騰空躍起,借著廊道旁的宮燈一點,如鷹般撲向殿門。
被昭貴妃籠絡的軍將領隻瞧見一道巨大的黑影淩空撲來,勢如虎狼,迅猛之極,倉促之下捨了纏鬥的傅家護衛,豁出命來救,劍鋒斜指,直取傅煜要害。
傅煜側避過,手裡的劍卻已手飛出,攜雷霆之力,刺英王后背。
英王半隻腳才門檻,便被長劍熊而過,被那巨大的力道裹挾著,往前撲了半步。待長劍錚然刺鋪地金磚時,劍柄微微,英王的便慢慢下,沒來得及。,便撲倒在地,斷了氣。
昭貴妃在宮廷打滾了半輩子,靠的全是謀算計,何嘗見過這形?
瞧著兒子氣息俱無地趴在地上,懵了一瞬才反應過來,一聲大哭便撲了過去。
殿裡熙平帝聽見外頭兵戈時,已心驚咽氣,剩下孫皇后手無縛鶏之力,幾位重臣則恩養太久,素日裡跟徐太師那等人對陣還行,哪敢往武人堆裡鑽,各自驚惶不安地聽靜。半晌後,才見許朝宗染鮮,腳步踉蹌地跑進殿裡,跪在熙平帝跟前厚著臉皮道:「父皇,兒臣救駕來遲了!」
傅煜冷然站在柱後,瞧著這位既無得力文臣、又無堪用武將的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