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倏忽而過,人日一過,眨眼就是上元了。
臨近上元,所有魏博人都在興高采烈地期待著,三句話不離“河市”。
高嬤嬤這外來人卻不知道這有什麼稀罕的,向春條道:“河市河市,顧名思義不就是河邊的集市,我們長安也有,一到上元夜,曲江池畔都是貨擔屋棚,七八糟的,老婆子我可不湊這熱鬧。”
說完努努,興致缺缺地低下頭去,繼續給那沒影的小小郎君、小小娘子納小繡鞋。
春條笑道:“嬤嬤不知道,這里的河市卻和長安不一樣,不是在河兩岸,是在凍冰的白河上,白河不是每年都凍的,聽說上回河市還是四五年前呢,今年氣候冷才能辦的。”
高嬤嬤眉頭了:“那也只是河邊挪到河上,有什麼不一樣。”
春條道:“那可不一樣,聽說河市上的店鋪都是鑿了河冰搭的,城中的大商賈還人鑿了大冰塊搭樓閣高塔,到時候點上燈,就像佛經上金銀琉璃做的世界一樣。”
高嬤嬤已然心不已,卻只是矜持地點點頭:“聽你說來倒的確像佛經里說的琉璃世界,老婆子也跟著去開開眼。”
正說著話,有個模樣伶俐的小婢快步走進來,向高嬤嬤道:“嬤嬤,有人找你老人家。”
高嬤嬤放下針線,奇道:“誰呀?”
小婢眼睛:“是郎君邊的馬侍衛。”
高嬤嬤瞥了一眼春條,清了清嗓子:“原來是小馬,外頭來,趕請他進來。”
春條道:“嬤嬤有事我就先回去了。”
說罷便要起。
高嬤嬤道:“那麼早回去做什麼,我這還有些剛腌好的脯要你帶去給你家娘子。”
春條無法,只得留下。
片刻后,一個穿綿袍戴著銀鼠皮帽、眼睛明亮的年輕人走進屋里,手里提著個沉甸甸的布包。
他臉頰紅彤彤的似火燒,也不知是被冷風吹紅的還是有什麼別的緣故。
他平日伶牙俐齒,這會兒看見春條,卻半晌憋不出一句話來,只是著后腦勺道:“春條姑娘……”
高嬤嬤怒其不爭地睨了他一眼:“今日刮的什麼風,怎麼突然想起來看嬤嬤了?”
馬忠順只要不對著春條,立即好像上了油:“嬤嬤這說的什麼話,我恨不能日日晨昏定省,還不是怕嬤嬤嫌我煩。”
他頓了頓,把布包放在案上:“前日我們幾個人去城外打了幾只狐貍兔子,這不挑了幾張好的,一硝好就給嬤嬤送來,嬤嬤別嫌棄,做對護膝,做個手筒都使得。”
高嬤嬤打開布包,卻是幾張上好的火狐皮,用手了緞般的皮:“這麼好的皮子給我老婆子拿來做護膝手筒可惜了。”
看了一眼春條:“倒是給你年輕姑娘做件錦面皮襖子,又稱又暖和。”
馬忠順忙道:“春條姑娘也有,這些就是孝敬嬤嬤的。”
高嬤嬤長長地“哦”了一聲。
馬忠順的臉更紅了,像是犯了什麼大錯。
春條道:“馬大哥太客氣了,娘子已給了我幾張皮子,你辛苦打到的留著自己做皮襖吧。”
馬忠順道:“我知道春條姑娘不缺這些,只是一點心意罷了。”
他又撓了撓后腦勺:“以前春條姑娘替我了不鞋,都沒好好謝過你。”
春條道:“馬大哥別見外,那時候多虧有你幫忙。”
馬忠順支支吾吾道:“應該的應該的……”
高嬤嬤看不下去,向馬忠順道:“難得上元節,打算怎麼過?”
馬忠順覷了春條一眼:“聽說白河上有燈市,不知春……春條姑娘……”
高嬤嬤道:“春條姑娘陪我老婆子去看燈。”
馬忠順“哦”了一聲。
高嬤嬤無法,只得明說:“燈市上人又多又雜,我們一個老婆子一個大姑娘去人堆里……”
馬忠順這才福至心靈:“嬤嬤和春條姑娘要是不嫌棄,我和你們一起去,也好有個照應……”
高嬤嬤看向春條。
春條道:“多麻煩馬大哥。”
馬忠順道:“不麻煩不麻煩。”
春條道:“那就多謝你了。”
高嬤嬤笑道:“傻孩子,回去歇會兒吧,到天黑還有幾個時辰,夜里可沒得覺睡了。”
馬忠順“哎”了一聲,向兩人行禮告辭,一邊往門邊走,一邊轉頭春條,冷不丁一腳絆在屋檻上,“砰”地摔了個大馬趴,連忙紅著臉爬起來,胳膊,抓起地上的皮帽,連蹦帶跳地沖下臺階。
高嬤嬤了額角,這年輕人平時沒事瞎機靈,怎麼到了該用著機靈的時候就了個傻子,難怪諢號大馬猴。
“這傻孩子……”老嬤嬤抿著搖搖頭。
……
節度使府。
隨隨和桓煊用罷午膳,手挽著手去園子里走了一圈消食,又回到后院中。
距離天黑還有兩三個時辰。
府中眾人都在房中歇息,為今夜通宵達旦秉燭夜游養蓄銳。
奈何兩人今日睡到午時才起,實在沒什麼睡意,便在東軒擺了棋枰,擺開陣勢對弈。
桓煊來河朔前想得很好,他們都喜歡弈棋,又難得棋逢對手,自然每日都要時間對弈一局,可到了河朔才發現事不是他想的那樣平時大部分時間都耗在軍營里,偶爾得一時半刻的閑暇,自然有比對弈更有趣得多的事要做。
他來了河朔好幾個月,算起來這還是他們第一次對弈。
隨隨了紫檀棋枰,這張棋枰還是因為他要來找匠人新打的,沒想到這才第一回拿出來用。
桓煊抓了一把棋子讓猜先。
隨隨猜中了執白先行。
兩人各將兩顆座子放在對角星位上。
隨隨落下一子,笑道:“一直想著要痛痛快快和你對弈幾局,今日你我都不許手下留,一定要分個勝負出來。”
桓煊也挑起了勝,起眼皮,眼神鋒利如刀:“請蕭將軍指教。”
說罷也敲下一子。
兩人都沉下心來,一時間只聞“啪啪”的落子之聲。
他們思路敏捷,走棋很快,一連一兩百手幾乎沒有停頓的時候。
行至中盤,兩人你來我往地對殺起來,隨隨兩眼放,整個人往前傾,著手道:“殺你的大龍!看你往哪里逃!”
過會兒又道:“噫,看不出來你這小兒有兩下子,倒是我輕敵了……”
幾手之后,把袖子捋到膀子上,眉飛舞:“斷!哈哈沒想到吧?”
桓煊:“……”
他以為宮中賞梅宴那次蕭泠是故意氣他,如今才知道那次已經十分克制,私下里對弈起來更惡形惡狀。
他終于忍無可忍:“你和別人對弈也這麼多話?”
“當然不是,”隨隨道,“誰姊姊殺你殺得高興呢,打吃!”
不覺收,兩人湊著頭數子,隨隨得意道:“姊姊贏啦,承讓承讓。”
桓煊惱怒:“再來一局。”
隨隨道:“再來一百盤姊姊也殺得你片甲不留,你可別哭鼻子。”
桓煊道:“這次對弈時不準再說話。”
隨隨瞇了瞇眼:“你以為不說話就贏不了你?”
桓煊冷笑:“不妨試試。”
這一回卻是桓煊扳回一城,以兩子之差險勝。
男人起眼皮:“如何?”
隨隨道:“再來。”
桓煊二話不說把座子擺了上去。
不知不覺外面天沉下來,風吹得枯枝喀拉拉作響。
隨隨瞥了一眼窗外:“看來又要下雪。”
桓煊站起去點燈煮茶,順便往炭盆里扔了幾塊炭。
外頭寒風呼號,天雪,室炭火暖熱,茶香氤氳。
殺至中盤,兩人形勢膠著,隨隨拈著顆棋子正要落下,忽然抬起眼,笑著向對手道:“前面兩局打了個平手,這第三局要分出勝負來,不如我們下個注?”
桓煊掀起眼皮:“賭什麼?”
隨隨道:“要是你輸了,就回答我一個問題。”
桓煊斬釘截鐵道:“不賭。”
他不用問也知道的問題是什麼,好幾次套他的話,想知道他的海怎麼會流,可想到這件事他就恨不得挖個坑把自己埋了,哪里說得出口。
隨隨道:“你覺得自己必輸無疑才不敢賭。”
桓煊冷笑:“你休想激我。”
隨隨道:“罷了罷了,那就換個賭注吧。”
桓煊道:“賭什麼?”
隨隨莞爾一笑:“不如這樣,若是我贏了……”
忽然探過去,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句什麼。
桓煊的結了。
隨隨道:“若是我輸了,就反著來。”
桓煊只覺下的坐榻仿佛瞬間燒了起來,他不自覺地挪了一下子。
隨隨瞇了瞇眼睛:“賭不賭?”
桓煊垂下眼簾:“賭就賭。”
這一局卻是七八十手就分出了勝負,桓煊慘敗。
隨隨眉開眼笑:“弟弟就是弟弟。”
桓煊這才回過味來,憤憤然道:“你使詐,擾我心神。”
隨隨道:“兵不厭詐,誰你自己定力不行,滿腦子七八糟。”
桓煊道:“這樣贏棋有什麼意思?”
隨隨嫣然一笑:“贏了就是有意思。”
將棋子一顆顆收進棋笥里,解下自己的帶蒙住他的眼睛,把他推到繩床椅上:“愿賭服輸。”
桓煊抿了抿,一言不發地靠在椅背上,頭向后仰,雙手繞到椅背后,由著出他的中帶子縛住他的手腕。
他雙眼被紅綢蒙住,雙手被縛,心像是飄在半空中沒著沒落,既不安又有種莫名的期待。
只聽輕輕的“嘶啦”一聲,的綾絹中被鋒利的匕首劃開,冰涼鋒利的匕尖若即若離地在他上游走,帶起一陣陣戰栗。
匕尖忽然一頓。
“怎麼了?”他啞聲道。
隨隨道:“你是不是故意輸給我的?”
桓煊角微彎:“你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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