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剛亮，皇宮含元殿外。

百恭恭敬敬地站在殿門外的廣場上，迎候西征歸朝的攝政王駕臨。

大周立朝至今百年，在歷代帝王勤勉治理之下，算得上發展順遂，百姓安樂。

然則大樹立百年，暗藏在土壤之下的系繁多復雜、糾纏錯。朝堂之上派系盤錯節，暗洶涌。

當年先帝病危，各方勢力涌，發三王之，致使朝野一片混。

危難之際，攝政王率勤王之師，立叛黨。在新帝繼位后，又以雷霆之勢清理了盤踞朝中多年的各派毒瘤，迅速把持朝政。

其人看似如玉般謙和儒雅，于朝政之上手段卻強果決。

然則，其尚未到而立之年便大權在握，鋒芒過剩、基尚淺，亦讓一些自以為資歷深厚、勞苦功高的老臣，有了發作的借口。

今日是攝政王回京后首次臨朝，四品以上員悉數到齊，卻獨獨缺了為百之首的裴相。

能站在殿前的，哪個不是人？又豈能不知這其中的彎彎繞繞。

“昨兒個裴相還神抖擻，在朝會上慷慨陳詞、聲如洪鐘，下朝之時走路都帶風，全然不似抱恙的樣子，今兒就病得連朝也不來上了。”

“可不是，趕巧挑在攝政王回朝的時候病了……”

“噓，別說了。”

站在含元殿角落不起眼的兩個員正悄聲私語，抬頭瞥見程史的目正朝他們看來，背脊一涼。

朝會上不得隨意私語，兩人趕閉了。

程之衍這人背景脾氣也跟臭石頭似的，為人板正，誰的面子也不賣。若是被程之衍抓到把柄可不得了，其彈劾的沒幾個人有好下場。

只是有些話雖不能說不口，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裴相說是病了，卻不見為其子的裴景先臉上出一憂心之。

他這“病”來得突然，這早不“病”晚不“病”的，偏偏挑在攝政王回朝的時候“病”。

明擺著是仗著自己兩朝宰輔的資歷和功績，想在攝政王暌違三年重新執掌朝政之際，給年輕的掌權人幾分下馬威。

眼看著朝會時辰將至，遠金輦緩緩朝含元殿靠近，新帝與攝政王甥舅倆素來親厚，常常同乘一輦來上朝。

不久后，輦車停靠在含元殿門外。含元殿外重臣齊齊恭迎新帝與攝政王，在聽見新帝讓他們免禮后，才緩緩起。

裴景先在行完禮后自百中出列，恭上前一步，朝金輦上的人道:“啟稟陛下，啟稟攝政王，家父裴敬抱恙在，今日未能前來恭迎攝政王回朝，還見諒。”

這話意思雖恭謙，只是語氣聽上去沒有半分讓人見諒的意思。

一瞬周遭皆靜。

含元殿外眾人紛紛低頭屏息，眼觀鼻鼻觀心，誰也不敢置喙半句。

擺明了是下馬威，可就算攝政王心里清楚明白，沒有證據，也不能怎麼樣。人家“病”了，又好聲好氣地求你見諒，你還能怎樣？

總不能因為這點無憑無據的揣測，就懲為大周殫竭慮大半輩子的老臣吧？為一國掌權人若連這點容人之量都無，怕是要寒了在場諸位臣子的心，被人在背后脊梁骨。

氣氛靜默了好一會兒，小皇帝明徹緩緩挑開深車簾，從金輦上下來。

含元殿外的眾臣恭等著謝紓下來，可等了許久卻不見其影，心下開始疑。

攝政王到哪去了？

眾人正疑著，卻聽小皇帝明徹用略帶青的嗓音道:“攝政王說今日有要事要辦，便不來朝會了。”

眾臣:“……”

鬧了半天，攝政王有要事不來了，那裴相今日這病裝給誰看？

有好事者朝裴景先瞧去，裴景先的臉眼可見的多了幾分尷尬。

明徹悠悠地朝裴景先瞥了眼:“適才你說裴相今日稱病告假。”

“是。”裴景先應了聲，心里莫名有種不好的預。

只聽小皇帝“哦”了聲，面無表地道:“攝政王知道今日裴相可能要抱恙。裴相為我大周鞠躬盡瘁，當禮待之，所以他事前已命人備了一份補品聊表心意。”

這一番話下去，含元殿外的朝臣們倒吸一口涼氣。

小皇帝明徹朝旁張揮了揮手，吩咐張把備好的補品呈上來。

眾人的眼睛隨著小皇帝的話音朝張手中去，只見張恭捧著一只致的紫檀木盒上前，在眾目睽睽之下打開了盒子。

所有人的目都落在了木盒上，在見到盒子里裝著的東西那一刻，懵了。

這里頭竟然只放了一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野山參？

野山參靜靜地躺在紅絨布上，風一吹殘須凄慘地掉落在地上。

眾臣:“……”

張捧著參走到裴景先跟前，掐著嗓子道:“攝政王代，相爺是兩朝宰輔，又是輔佐陛下登基的功臣，勞苦功高，這山參最是滋補，適合年邁虛之人，前些日子他也給在玉蒼山頤養天年的薛太傅送了一些過去，薛太傅很是用，想來裴相也會喜歡。相爺即是有恙，需在家中好好休養才是，子沒養好前，不必再心朝中之事。”

眾臣:“……”

這哪是送補品，分明就是警告。

這話說得十分高明，聽著既溫良恭謙禮數周全，又顯盡了對老臣的關懷，讓人尋不著一點錯。

可在場的又有哪個聽不懂這話里暗藏的玄機。

這就相當于在說，裴相子不適是因為年邁虛，不如和薛太傅一樣頤養天年算了，子這麼差還上什麼朝理什麼政，今日不用上明日不用上，往后都不用上了，一邊呆著去吧。

裴景先自然聽懂了謝紓話里的意思，臉一陣紅一陣白。

張湊近裴景先，用只有兩人能聽清的聲音道:“昨兒裴相去了養在崇德街的外室那留宿，到今兒天亮才走，想來昨夜裴相勞不，又上了年紀，難免力不支，要好好補補才。攝政王說了，這參請裴相慢慢用。”

裴景先愕然，他爹一向極重聲譽，養外室這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就連他娘也未必知曉。

謝紓卻對此了然于掌間，這分明是在暗示人別想在他眼前玩花樣。

裴景先著那野山參，心底一寒，他是聰明人，自然知道與其作對的后果，為了丞相府的聲譽和將來，只能“激涕零”地接下補品:“多謝攝政王恤。”

眾朝臣見此，不敢有所怠慢，忙跟著齊聲喊道:“攝政王仁厚。”

即使離京三年，攝政王還能對朝局和各人的把控還能一不差。今日朝會連人都沒到，三言兩語就讓裴相了殺儆猴的。這份心思城府一般人不可比。

朝會在君臣一心和諧融洽的畫面中結束。眾臣三三兩兩的散去，一路上不免有人談論起今日之事。

“經此一事，我看得有陣子見不到裴相了。”

“說起來，攝政王說今日有要事要辦，這個要事究竟是什麼事？”

“也沒聽說邊關告急或是哪里突發天災啊。”

*

此時此刻，長公主府門前，車馬林立。仆從進進出出，將一箱箱行李搬到車馬上。

前廳正堂，謝紓靜坐著低頭翻折子。

明儀坐在他正對面，正著手讓玉梨替染蔻丹。

兩人各自做著自己的事，互未搭理對方，滿臉寫著冷漠，似乎天生氣場就不合。屋里靜默無聲，死寂中著幾分詭異的尷尬。

氣氛凝重，玉梨站在兩人中間，一口大氣也不敢出，替明儀染完蔻丹，趕退了下去。

明儀抬手，滿意地著染了蔻丹的白皙指尖，過指尖隙瞥見謝紓，角微微往下一彎。

謝紓注意到的視線，翻折子的手一頓，抬眸朝看去:“怎麼？”

“沒怎麼。”明儀與他四目相對，“只是覺得三年未見，你似乎變了不。”

他在西北呆了三年，清瘦了些許，眉眼的廓比之以往更為深邃，更添了幾分沉穩的氣韻。

謝紓隨口附和了一聲:“是嗎？”

明儀聽他語氣淡淡，抿著撇開頭:“老了些許。”

謝紓的視線落在明儀用昂貴金繡滿褶邊芙蓉的致擺上，想到那幾百箱要搬去宜園的裳首飾，回敬了一句:“你一點也沒變。”

和從前一樣奢靡、驕矜、麻煩。

明儀聽出他話里的意思，扯了扯角沒再說話。

一陣心照不宣的沉默過后，侍衛乘風穿過長廊，走了進來稟道:“王爺、殿下，行李都搬上了車馬，隨時能啟程去宜園。”

謝紓闔上折子，起走到明儀跟前:“走吧。”

明儀“哦”了聲，跟上他的腳步，目落在他拔的背上，想說什麼卻沒說出口。

兩人一前一后地走在長廊上，默不作聲了一路。

直到走到正門臺階前，明儀忽假咳了幾聲，朝謝紓跟前了剛染完蔻丹貴無比的手。

謝紓似有不解地看向。

“看我做什麼？還不快扶我下臺階。”明儀瞥他一眼，“說好的要做‘恩’夫妻呢？你自覺點。”

謝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