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知道自那日起,柳姬悄無聲息被送出了宮,再未回來。
之后沒兩日,太子殿下突然決定離京避暑養病。
盛夏時節的避暑山莊,可見滿天繁星潑灑,銀河璀璨。
在廊下,太子數著庭中飛舞的幽綠螢蟲,笑著側首說:“不要艷羨柳姬,也不要因為不能與孤并肩作戰而倍自卑。你看,流螢不與日月爭輝,渺小如它,也能照亮一寸夜空。”
流螢驀地一,心臟仿若泡在陳年烈酒中,又熱又脹。
殿下從未忘過,從未瞧不起。一直以來作繭自縛的,唯有自己而已。
殿下說:如果每一木料都怕燃燒自己,則世間再無火種。
他還說:孤知自己非是長壽之人,所以想趁活著的時候,做些有意義的事。
太子上仿佛有一種神奇的染力,只要有他在邊,所有人都會覺到無比地溫暖自在。
流螢以為,日子或許能一直這樣平和下去。
直到七月初七,“李門雙璧”之一的天之驕子沈驚鳴,無端落水而亡。接著,一個程寄行的寒門儒生猝死于明德館寢舍……
兩個月,太子殿下接連失去恩師和好友,急火攻心,頓時彎腰咳得天昏地暗,間竟有了目的。
他不許流螢聲張,在榻上躺了兩日,忽而問道:“離七月十八,還有幾日?”
七月十八,是太子殿下的生辰。
流螢看著年慘白的面,忍著痛抿回道:“五日。”
“五日,足夠了。”
太子殿下艱難地撐下榻,單薄的衫下,年骨形清晰可見。
“去華。”他道。
華?
流螢倏地跪地,請求道:“太子殿下舊疾復發,應回宮請太醫會診,實在不能再行顛簸。”
年只是輕輕搖頭,出花費了一個月力打磨的綠檀首飾盒,斂目溫道:“孤怕錯過這次機會,就來不及了。”
去華的路上,太子殿下一直在咳,但即將下車見到妹妹時,他仍是擺出了最溫的笑意來。
那日飄著細雨,流螢撐傘候在中門外,忽聞側殿傳來一聲件墜地的脆響。
繼而帶著委屈怒意的聲音傳來:“誰稀罕你的禮!趙衍,我不需要你可憐我。”
過了許久,太子殿下重新走出來時,神難掩落寞,肩頭都被細雨浸了。
流螢忙撐傘向前,將防雨的斗篷裹在他肩頭,難道:“殿下怎可站在雨中寒?”
太子擺擺手,甫一上馬車,便著口撕心裂肺地咳了起來。
好半晌才過氣,他似是十分自責,解釋道:“是孤太自以為是了,沒有顧及嫣兒的……嫣兒子那般要強,孤應該,語氣再謹慎些的。”
流螢瞥見他腰間的佩玉碎裂了一角,難掩惋惜,忙替他摘下來放置一旁,低聲道:“殿下勿要多思,回京后有的是時間通信往來,長風殿下遲早會明白您的苦心。”
流螢未曾想到,一語讖。
歸京途中,刺客陡然襲擊,措手不及。
京郊山道上箭矢如雨,周圍一片混哀嚎。
“敵在暗我在明,這樣下去太被了。”
說話的是影子阿行,他飛快地換上太子的常服襕衫,將那塊碎裂了一角的蓮花玉往腰間一掛,沉著道,“我去引開他們。”
“阿行!”
溫似月的年第一次斥責,肅然道,“孤不許你這樣做!”
“殿下,影子存在的意義,不就是為了這一刻嗎?”
與太子形相似的年燦然一笑,抬手道,“您安心睡一覺,冒犯了。”
不待趙衍反駁,阿行抬指準按住他耳后-位,繼而穩穩接住他昏厥倒的形。
“殿下就給你們了,一定要平安護送他回京……拜托了!”
影子沖了出去,搶了匹馬沖出重圍。
“保護太子殿下!”
“那是太子!別讓他逃了!”
刺客主力功被引走,而影子阿行,再也沒能回來。
東宮,死里逃生的太子殿下面煞白,面上是從未有過的嚴肅。
“你們不該讓影子替孤去死。”
他急劇咳,帶著年人的悲憤與無力,“以別人的鮮換自己茍活,踏著尸骨前行,孤算什麼明磊落的明主!”
流螢與仇醉跪地不起。
不辯駁,只要能保殿下平安無事,多責罰都認。
流螢以為,這場劫難到此為止,一切都結束了。
放下心來,拖著疲憊的軀下去安排太醫問診,前去煎藥熬湯……
可當再回到寢殿時,看到的卻是太子殿下口鼻溢地躺在地上,手掌朝一旁攤開,飄著幾點紙張焚盡后的黑灰。
而仇醉眸中殺意翻涌,像是淬著毒的利刃,手中的刀刃正從一名太監的中出,噗嗤一聲。
東宮衛被驚,仇醉“落荒而逃”。
太子殿下慘白的臉,口鼻汩汩淌出的鮮,無一不在刺痛流螢的眼。
太像了,殿下這次演得太像了。
流螢有些遲疑地向前一步,手中藥碗墜地。
慌地撲了過去,小心翼翼地托起太子殿下的軀,試圖用懷抱去留住那流逝的溫。
可是留不住,他在變冷!
太子殿下……
殿下!殿下!!
是假的吧,騙人的吧?
老天,求求你,不要開這種玩笑!
太醫!快太醫!!
流螢聽到自己無聲的嘶吼,多麼希下一刻殿下就會睜開眼,打破這場鬧劇。
可他安靜地睡著了,再也沒有醒來。
東宮寢殿大門閉,皇后看著兒子躺在榻上的尸首,驀地一個踉蹌。
的眼睛通紅,蓄滿了水,卻兀自睜著不讓眼淚掉下,不可置信般跌撞向前。直至丹蔻鮮紅的指尖到兒子僵冷的面頰,的眼淚才大顆大顆砸了下來,落在年蒼白的額上。
皇后娘娘抖著去兒子額上的淚水,然而卻怎麼也抹不干凈。
皇后揪著心口張,無聲嘶吼,那是一個母親肝膽俱裂的悲痛。
“今日東宮并無下毒的刺客,太子殿下只是驚導致舊疾復發,需要閉門休養。”
皇后娘娘鼻尖懸著凄艷的淚,繃的下頜微微抖,將嘶啞的話語字字磨碎了從齒出,“你們知道該如何做。”
殿中跪著的幾名宮人侍,是撞見“太子遇害”的目擊證人。
如今大玄憂外患,風雨飄搖,皇后娘娘要瞞住太子之死,他們便只能……
太監朝著太子磕了一頭,而后毫不遲疑咬舌自盡。
兩名宮亦提起,墻而亡。
太子殿下對們有再造之恩,與其讓自己淪為真兇的把柄,們寧可追隨主子而去,將這個永遠地帶到地底。
流螢本也該柱而亡,可關鍵時刻,被魏皇后一把拉了回來。
“求娘娘賜死奴婢!”
淚水浸流螢的面頰,毫無生念,“奴婢無茍活于世,但求一死!”
“你是太子的宮婢,若也死了,反倒起疑。”
魏皇后閉了閉目,竭力遏止住發的呼吸,“留下來吧,替本宮穩住這半個月。”
半個月后如何,皇后娘娘沒有說。
轉看著榻上永久沉睡的兒子,以指一寸寸廓,像是要將他的樣子永遠地印刻在腦海中,而后艱道:“東宮突發惡疾,病亡兩宮婢,兩太監……”
殿中只躺了一名太監,皇后娘娘卻說是“兩太監”,難道是要將太子殿下的尸首打扮太監的模樣,運出宮下葬?
流螢心若刀絞,太子殿下風霽月的一個人,怎麼能……怎麼能和太監一起草草埋于葬崗!
可是,們沒有別的選擇。
東宮衛皆有戶籍份記錄在冊,即便意外故也要通知家屬前來認領,軍一查,便能查出端倪。唯有太監份卑微,偶爾病死幾個也如草芥一般,無人在意。
夏末炎熱,殿下的保存不了多久,這是唯一的辦法。
悲涼,而又殘忍。
流螢面朝太子殿下,重重磕了三個響頭,直至鈍痛漫過心頭的銳痛,以額地,長久不起。
那個干干凈凈笑的溫和年,就這樣換上侍的靛藍布袍,面上抹著黑灰,夾雜在那群“病死”的宮人侍尸首中,被運出宮門,草草埋于西山之上。
無棺槨,無供奉,無名無姓無碑。
一夜之間,皇后娘娘原本油黑的鬢角生出了銀,形清減了不。熬著拉滿的眼,忍著裂心之痛,以“仇醉叛變,東宮衛失察”之由撤換了東宮上下所有宮侍,換上另一批毫不知的新人。
只有流螢是個意外。
可對于來說,活下來未必不是一種殘忍。
流螢時常想,是不是因為太子殿下太好了,好到上蒼不忍見他在人間歷劫苦,所以才早早地將他召回了天上。
沉默著整理太子殿下留下來的詩文字跡,看到那句“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1”。
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多麼應景的一句。
心臟驀地絞痛。
流螢跌坐在地,將這張墨香未散的紙張按在心口,咬著失聲痛哭。
的月亮隕落了。
從此再也沒有一抹溫的月,照亮黑暗中卑微的流螢。
寢殿閉了半個月的門就在此刻被人打開,一道纖細的影踏著月走了進來。
影在臉上褪去,看到這張悉的臉,流螢怔怔滾落淚水,抖的幾度翕合,小心翼翼道:“殿下……”
出手,像是要這縷幻境般,卻不妨到了一片真實的料。
“將我扮趙衍。”
的聲音沉靜輕啞,抿道。
眼角沒有淚痣,氣也沒有久病的蒼白。
流螢總算能確認,眼前這個人不是太子殿下,而是他的雙生同胞妹妹——長風公主趙嫣。
相久了,流螢能清楚地分辨出來,長風公主與太子殿下氣質的不同:太子的目溫似水,公主的眼睛里卻仿佛藏著不屈的烈焰。
但他們兄妹倆都一樣,外剛,永不屈服于黑暗的吞噬,不余力地提燈照亮周遭踽踽獨行之人,使他們自發擰一繩。
皎月隕落,而朝東升,終將天大亮。
流螢仍會時常想起太子殿下,想起那個愿效拂燈夜蛾、卻倒在黎明之前的年,心中彌漫淡淡的哀傷悵惘。
如若可以,愿用來世換太子殿下此生。
九天神佛保佑,愿太子殿下平平安安重活一世,親友俱全,無病無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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