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梨這里,除了和歲歲的房間，便只剩一個空房。

但父親和兄長俱在，兩人又是年男子,自然也不好在一。

蘇追不妹妹為難,就主開了口，道,“阿沅不必為難,我去對面客棧住一宿,父親住那屋子便是。反正過不了幾日,我們便要回京的。”

他這般說，便也站起來,要朝外走。

阿梨想了想,站起，便去送他。

兄妹倆出了書肆,雨已經停了,黑蒙蒙的夜空下，對面客如云客棧的門前,兩盞新掛出的燈籠,用鵝黃的紗棱扎的燈籠,淡淡的紅，照亮屋檐下那一小塊空地。

蘇追步子一貫邁得大,他是行伍出,行軍打仗，行事作風一貫雷厲風行，這短短十來步的路，他卻走得慢極了，不急不緩地走。

比起父親,他的心緒更為復雜些。

蘇追默然了會兒，眼看著客如云客棧的大門就在眼前了，他腳下步子更緩了些，側過臉，看著妹妹。方才哭過了，雖拭了淚，但濃纖長的眼睫上，還暈著微微的意，眼角泛紅。

他腦海里對妹妹的記憶，其實就只有那短短兩年。在他的印象里，還下意識覺得，妹妹還是那個走路磕磕絆絆、需要人抱在懷里的小孩兒。

故而，看到面前這個已經長大了的阿沅，他下意識還把當小孩兒看待。

“阿沅……”蘇追驀地停了步子，換了妹妹一聲。

阿梨聞聲看過去，眼神溫暖又澄澈，在淺紅的燈下，出了一個極為的淺笑。

“沒能早一點找到你，讓你了這麼多委屈。”蘇追輕輕開口，繼而道，“當初在蘇州，我們都已經見面了，可我卻渾然未覺，就那般生生錯過了，我很后悔。”

阿梨只愣了一下，想了一會兒，輕輕抬起眼，認真地道，“我不怪哥哥，哥哥也不要覺得抱歉。其實我過得還好，沒有你們想象得那麼辛苦，無論是從前，還是現在，我總能遇見待我好的人。”

說實話，心里一點也不怨恨兄長，從前以為自己是被賣了的時候，怨過。可如今得知當年真相，得知家人一直在尋自己，那丁點怨恨，便也消失無蹤了。

寄人籬下很苦，可是爹爹和兄長這些年尋無果，心里定然也不好。

從前的事，都過去了，苦也好，甜也罷，都過去了。過去的事，便沒必要再追究了。

人都要朝前看啊……

阿梨抿輕輕一笑，抬起眼，著面前的兄長，道，“況且，從今往后，我就有家人了，爹爹和哥哥會對我很好的，對不對？”

蘇追一怔，見妹妹毫不在意朝自己笑，那笑容純粹明亮。他步子頓了頓，心頭霾盡數散去，堅定頷首，道，“是，我和父親會照顧好你和歲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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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梨送兄長去了客棧，再回自己的書肆后院，進屋便見到，歲歲已經醒了。

爹爹抱著歲歲，一老一，居然頗為和氣，歲歲難得好脾氣，被陌生人抱在懷里，居然也不哭不鬧，咋呼著大眼睛，好奇張著抱的老人。

似乎是聽到阿梨進來的靜，歲歲過來，一眼見到娘親，便朝出手，地道，“抱抱。”

阿梨就幾步走過去，從爹爹懷里抱了歲歲，有些不好意思道，“方才鬧您了嗎？”

蘇甫含笑搖頭，溫聲道，“很乖，子隨你。你小時候也不怕生。你出生的時候，你舅舅在外打仗，沒來得及趕回來，等他回來時，只趕上了你的周歲宴。那時，你第一回見他，你舅舅要抱你，你便乖乖地，窩在他的懷里，不哭也不鬧，像是知道那是你嫡親的舅舅一樣。”

阿梨對家的記憶幾乎沒有，此時聽爹爹說起自己小時候的事，便不由自主流出了興趣的神。

蘇甫見兒這幅模樣，心里既憐又，都不等兒開口，自己便繼續道，“你舅舅比你母親小了七歲，姐弟倆自小親近，你小時候，他極為疼你，什麼好東西都替你搗騰來。你小時候養得好，比起同齡的孩子，略圓潤些，又極為白凈，你舅舅便喜歡給你戴金項圈，各各樣的款式，若不是你母親攔著，說怕你壞了脖子，京中的金店都要被你舅舅搬空了。”

阿梨聽著，眼前便浮現出一個小嬰孩，圓滾滾、白的，脖子上還掛著沉甸甸的金項圈，穿著大紅大紫的小裳，貴氣又俗氣。

想到那畫面，阿梨忍不住抿笑了出來。

蘇甫便又道，“我同你母親是老夫妻，你母親是京城有名的人，謝家又是名門世家，仰慕的郎君，不知凡幾。只是子孱弱，是娘胎里帶出來的病，后來生你時，害怕極了，只怕將病癥過給了你，懷你那九個月，有七個月是臥床的。好在后來你生下來，大夫看了后，說你很好，你母親才安了心。只是后來養你，又見你比旁人瘦弱幾分，便想盡法子哄你，你哪一日吃多了一口，都能高興一整日。后來，你果然生得比旁人家里的孩子壯實些，走到哪里，都樂意帶著你，最聽旁人說你生得好。”

蘇甫說這些時，語氣很溫，像是在給小孩兒說故事一樣。

阿梨安安靜靜聽著，鼻子驀地有些酸，輕問，“爹爹，后來呢？”

蘇甫看了眼兒，見抱著外孫，怔了一下，仿佛看到了當年妻子謝云珠抱著兒的模樣。

實在像極了。

他微怔了一下，回神后，道，“你母親生你，到底是傷了元氣，便開始吃藥了。你周歲的時候，便已經不大好了。后來你被人擄走，反倒回返照一般，連醫都說，你母親沒幾日了，可卻撐了下來，找了你三年，才油盡燈枯。”

蘇甫說罷，見兒已經掉了淚，鼻尖泛紅，眼尾染紅，一副可憐極了的模樣，便道，“阿沅，人生在世，并非事事都能盡如人意。你母親生來孱弱，自小養在閨閣之中，拘束，臨走前同我說，這輩子最覺得歡喜、覺得自在的，便是有了你之后的那兩年。雖只是短短兩年，卻是心里最為珍惜的兩年。”

“在有你之前，是為了旁人而活。從決定生下你那一刻起，便是為了自己活的。”

蘇甫輕聲說著，仿佛想起了什麼，眼睛也微微了。

阿梨見自己惹哭了爹爹，十分難為，抬起胳膊，用袖子了淚，小聲地道，“我不哭了，爹爹也不要哭。爹爹同我說說家里人吧。”

蘇甫打起神，說起了蘇家。

蘇家是清貴人家，清貴、清貴，其實重在前一個字，便是那個“清”字。后面那個“貴”字，反倒只是旁人口中的蘇家。

蘇家祖上是耕讀世家，祖祖輩輩、代代延續，才積累出了蘇家今日的名。

“你祖母出自梧州周家，極喜孫兒孫，待小輩十分和藹疼，待你回去后，見了便曉得了。我在家中為長子，底下三弟兩妹。你二叔如今在禮部任侍郎，二嬸出自永州孫家。你三叔如今外派為，三嬸也陪著同去了。你四叔如今在刑部任員外郎，你四嬸是河郡主。因祖上有不得分家的祖訓，故而都還住在祖宅，平日來往也都切。你幾個堂兄堂姐基本都家了，如今還留在家里的，便只有你三姐姐、七妹妹。”

阿梨認認真真聽著，有些許的發愁，家里親戚太多了，有時候也讓人苦惱的。

算是和離歸宗，心里多多還有些擔心，只是眼下剛和親人相認，阿梨也不好提這些，只默默按下不提。

笑著點頭，乖巧道，“我記住了。”

蘇甫卻溫和一笑，道，“記不住也無妨，他們都是好相的，待你回家了，便知道了。”

回家。

這個詞聽上去實在太溫暖了，阿梨心里忍不住暖了起來，雖然還有些擔心，但更多的，還是憧憬和期待。

用力點點頭，“嗯”了一聲，乖乖道，“我聽爹爹的。天不早了，爹爹趕了一日的路，必定乏了，我去鋪床，爹爹早些歇息。”

阿梨說罷，便去了隔間給爹爹鋪床，這里許久沒人住了，但沈婆婆做事細心，這里被收拾得干干凈凈、一塵不染。

阿梨抱了被褥來，細心鋪得平整舒服，又掛了蚊帳，見屋里又幾只蚊蟲，便在蚊帳上掛了只驅蚊的香囊。香囊是自己做的，放了藿香、薄荷、八角之類的藥材，驅蚊的效果很好。

夜，有更夫敲了梆子，阿梨吹了燈，在榻上躺下，。

邊是撲騰著小手小腳的歲歲，手腕上的銀手鐲叮叮當當的，在寂靜的夜里，格外的清脆。

阿梨側親的小臉，摟在懷里，含笑道，“我們歲歲是不是見了外祖父和舅舅，高興得睡不著了？”

歲歲自然不曉得什麼外祖父和舅舅，但能覺到，自家娘親很高興，便瞇著眼笑了，出幾顆白的牙。

阿梨倒是不鬧了，輕輕拍的肩，哼著小曲兒，哄睡。

小孩子是很能睡的，歲歲很快便睡著了，阿梨白日里哭了許久，此時也有些乏了，沉沉睡去。

第二日起來，阿梨坐在榻上，發怔了好一會兒。

昨晚上，似乎是做了個夢。

夢里一個夫人抱著，好溫好溫的樣子，覺自己好像一下子變小了，變得和歲歲一樣小。

那懷抱很溫暖，人很溫的名字，不是阿梨，是阿沅。

“阿沅、阿沅……”

“我們阿沅回家了。”

“阿娘跟菩薩求過了，我們阿沅以后再也不會吃苦了。”

阿梨怔了許久，那種被擁抱著的溫暖，久久都沒有散去，就好似，真的回到了小時候，被阿娘抱了一整夜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