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秦家回來后,阿梨回到自家書肆后院,越看越覺得空的。
正好劉嫂進來,見盯著院子,笑著問,“掌柜的在看什麼?”
阿梨便轉朝笑了一下,指了指院子,道,“院里太空了,我在想,若是能栽幾棵樹,春日開花,夏日乘涼,秋日結果,冬日也能在屋里賞雪,那便再好不過了。”
一聽阿梨這話,劉嫂便來了興致,“那自是好的。我家那口子從前便學過種果樹,他來給掌柜栽幾棵。只是鄉下倒尋不出什麼稀奇好看的樹,都是些尋常的樹種。”
阿梨正愁無人幫忙,連聲道,“您劉叔來吧。用不著什麼稀奇的,就栽些桂花樹、梨樹之類的,什麼好養活,便撿什麼栽便是。”
劉嫂一口答應下來,阿梨立馬要去取銀錢給,劉嫂還推了幾句,不大想收,阿梨勸了又勸,劉嫂才收下了。
劉嫂了銀錢,便道,“我明日便我家那口子來看看土,眼下正是春的時候,正是栽樹的好月份。”
阿梨盡數應下,再看空的院子,忍不住抿著笑起來。很快,有一個這樣屬于自己的四四方方的小院子,真的很人安心。
夜的時候,秦三娘關了自家胭脂鋪,便過來找阿梨了。來的時候,阿梨正坐在一盞燭燈旁,在一片微黃的下,一點點繡襁褓。
襁褓不是完整的,是蘇州這邊民間常作的百戶。挨家挨戶用米換一塊布來,再拼一件襁褓,據說能保小孩百病全消。雖是蘇州當地的習俗,阿梨聽了后,仍是一下子便信了,托了劉嫂替自己換了布來。
也不著急,只每日上一小會兒。
聽到敲門聲,阿梨沒急著開門,先謹慎問了句,“誰啊?”
秦三娘生機的聲音傳進來,“阿梨是我,三娘。”
阿梨這才過去開了門,請秦三娘進來了。秦三娘笑瞇瞇道,“今晚我陪你睡。”
阿梨抿出個溫的笑,點點頭,帶著點激道,“謝謝你,三娘。”
初來蘇州時,書肆后院并未布置好,住不了人,原想住客棧的,三娘卻十分照顧,騰了自己的屋子出來,給住。后來兩人絡了些,也有同床共枕的日子。
阿梨心里明白,秦三娘是擔心,從前是擔心夜里驚醒,現在是擔心一人獨居,萬一有什麼人闖進來,便真是天不應地不靈了。
所以,白日里的時候,秦三娘當著的面說那些話,心里也沒留半點疙瘩。
秦三娘原就是這樣一個人,會不自覺照顧邊的人,扛起邊的事,有一種世間男子都有的責任與擔當。
兩人洗漱了,便窩進了被褥里,褥子是新做的,綿厚暖,起來很舒服,一躺進去,便暖和起來了。
秦三娘側過頭來,看著阿梨,朝道,“阿梨,今日是我思慮不周,你千萬別放在心上。子懷孕,最忌思慮過重,你要安心養胎,戶的事,暫時不著急,總會有辦法的。”
阿梨點點頭,輕聲應下來,道,“三娘,我知道。”
秦三娘仔仔細細看阿梨的神,確實看不出憂慮,溫溫的,在被褥里,只出一個腦袋,鬢發蹭得微,忍不住笑得眉眼彎彎的,道,“阿梨,我總忍不住把你當妹妹。我小的時候,在家里是最小的,上頭有兩個哥哥,做什麼都有伴,唯獨我,干什麼都孤零零的。我那時候便想,要是有個妹妹就好了,我跟睡一張榻,帶摘花,給梳頭發,陪玩兒,那多好啊……”
阿梨安安靜靜聽說著,很喜歡聽旁人家這種帶著煙火氣的生活,自己沒經歷過,聽別人說,都覺得很開心。
秦三娘便接著道,“我纏著我娘要妹妹,被訓了一頓,還罰我繡不完一張帕子,便不許吃晚飯。我打小手笨,最討厭繡花了,也學不好,肚子得咕嚕的時候,我二哥進來了,懷里揣著一張燒餅來,熱騰騰的,餡的……”回憶了一下,道,“那是我吃過最好吃的燒餅。”
“我二哥他這個人啊,是全天下最好的哥哥。我小時候,犯了什麼錯,不管大小,他都會替我扛著。后來爹娘死了,大哥也不在了,家里只剩下我同二哥相依為命。我那時候便想,我一輩子都不嫁人了,二哥子不好,是娘胎里帶出來的病,大夫都說他活不長。我就想,我不嫁人了,在家里陪著我二哥,他哪一天要是不在了,我自己用剪子絞了頭發,上山做姑子去。”
秦三娘說著,忍不住笑了出來,很快又平靜下來,繼續道,“但我二哥不許,親自為我選了人家,我嫁過去,原也相安無事,后來,我婆婆要我相公納表妹為妾。我那相公,什麼都好,唯獨一點,心。他原不肯答應的,但我婆婆尋死覓活,他便點了頭,回來后,便跪在我跟前,我諒他。”
秦三娘冷笑出聲,“我諒他,誰來諒我?他娘會鬧,我難道就不會麼?哭,我便對著哭;鬧,我便對著鬧。要上吊,我就要去投井。總之,不讓我安生,我便也吵得不得安寧。鬧了大半個月,家里犬不寧,我公公便出面了,著我認。我一貫是烈子,豈能答應,面上妥協,待到他那好表妹進門那一天,我一盆潑了一,鬧得喜堂大,賓客看盡笑話。”
阿梨安靜聽著,看得出秦三娘還是很難過的,對那相公,大抵原本是有的。
秦三娘頓了頓,道,“這事鬧大了,便傳到我二哥耳里。他出面,讓我們和離了,我說要立戶,他大概心里有愧,也答應了,又為我買了鋪面。后來我不肯親,他也都隨我。為兄長,他做盡了所有能做的事,從未為了面迫過我。”
阿梨聽著,心里漸漸升起一羨慕,也有哥哥,薛蛟便是哥哥。只是,薛蛟從未像秦二哥那樣,他喜怒無常,暴殘忍,害怕他,畏懼他,只想躲得遠遠。
但忍不住想,要是薛蛟是秦二哥這樣的人,會不會過得和現在不一樣。
阿梨很快又安自己,不能把自己的命運寄托在旁人上,自己現在也很好,雖然經歷了些磨難,但到底是過上了自己想要的日子。
現在有自己的院子鋪面,有三娘、有劉嫂,以后還會有孩子。
這樣,就很好了。
人要惜福,阿梨時常用這句話安自己。眼下,也照樣搬出了這句話來。
整理好思緒,小聲安著秦三娘,秦三娘是個灑的人,很快拋開那些不好的緒,側看阿梨,抱著,嘆氣道,“不說了,不能讓我干兒聽這些腌臜事。快睡吧,我陪你。”
阿梨應了一句,合上眼,很快便陷了沉沉的夢里。
翌日清晨,阿梨迷迷糊糊睜眼,枕邊已經沒人了,一晨過窗戶紙照進來,恰好落在昨日做的百戶上。
坐起來,穿了裳,取了爐子上溫著的水壺倒了些熱水,用冷水兌了,洗漱了后,便走了出去。
秦三娘在院里招待劉叔,幾人見到,便招呼過去。
阿梨走過去,劉叔便道,“薛掌柜,您這院里土好,又又,只要不種那些貴難養的,一般都能活。您看您想種點什麼?”
阿梨仔細想了想,腦子里第一個冒出來的,居然是侯府世安院里的桂花樹和梅樹。
剛去世安院第一年的冬日,梅花開得特別好,阿梨很想摘來,烘了做梅花茶。但問了香婉和云潤,們只說,沒人摘過,怕世子爺不高興。
阿梨那時候同李玄也不啊。只伺候了他幾回,自然不敢同他提,便打消了主意。
到了第二年的秋天,桂花開的時候,那時候鼓起勇氣同李玄說了,他點了頭,才敢摘了桂花,做了幾罐子桂花,還大半都給了李玄。
阿梨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忽然想起侯府里的日子,來了蘇州后,其實很去想侯府的人或事。
此時想起來,阿梨便不由得在心里算了算日子,李玄如今大概都已經娶妻了。不知道世子妃會不會去打那桂花的主意?
阿梨胡思想了一番,又覺得,應當不會的,世子妃出名門,什麼沒見過,大概不會似這樣小家子氣的。
阿梨抿著笑了笑,不再去想李玄同他的妻子,朝等回話的幾人道,“栽幾株桂樹和梅樹,若是還栽得下,便再要幾株柿子樹、梨樹、桃樹、石榴樹之類的,能結果的就。”
劉叔忙應了下來,掰著指頭要記。
劉嫂嫌他蠢笨,輕輕那胳膊肘推搡他,低聲道,“你這腦子笨的,我都記著呢。”
劉叔被老妻訓斥,倒也半點不生氣,只憨厚一笑。
阿梨站在一側看著,不由得有點羨慕,抿著,輕輕笑了下。
都說貧賤夫妻百事哀,其實這話也不盡然對。
過了幾日,劉叔便把樹弄來了,阿梨指名要的桂樹和梅樹自然是有的,只是這兩樣眼下都不是開花的季節,枝丫禿禿的,不大好看。
另還種了柿子樹、梨樹和桃樹,梨樹、桃樹倒是冒了點小小的花苞,給庭院增了不。
劉叔弄好后,過來同阿梨道,“石榴樹一時還未尋到合適的。”
阿梨已經十分驚喜了,忙搖頭道,“沒事,這已經很好了。石榴樹若是沒有,便算了。”
劉嫂在一旁接話,“石榴樹寓意好,掌柜放心,我我家老頭子替您多問問,定然想法子給您弄來。”
阿梨笑著應下了,倒是過來湊熱鬧的秦三娘道,“我瞧你這日子是越過越滋潤了。”
說罷,又說起自己胭脂鋪新的一款胭脂,非從袖里取出來要給阿梨,道,“這胭脂著特別好,又潤又清爽,還帶了一丁點的清甜,是京城去年新出的新品,我都沒舍得賣,都給老主顧留著,這一盒給你。”
阿梨自打得知自己有孕后,便不再用胭脂了,怕對孩子不好,從來都是素面朝天,只生得,反倒更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如今日子過得平靜閑適,眉眼越發平和從容,連蹙眉都極為難得。
秦三娘見了后,更信誓旦旦說,阿梨肚子里的定然是小娘子,還一副過來人的模樣道,老人家都說了,若肚里懷的是小娘子,那娘親懷孕時,便會越來越好看。
對這些話,阿梨從來都是一笑了之。
小娘子也好,小郎君也好,都一樣喜歡。
幾人正說著話的功夫,離后院只有一門之隔的鋪子里,忽然傳來一陣嘈雜喧鬧的聲音。
劉嫂一聽,下意識以為是有客人上門,趕忙同他們說了句,立刻推門出去了。
阿梨是一貫不出面的,知道自己模樣惹眼,拋頭面容易惹事,平素不大出門,大多時候都在后院待著。
倒是秦三娘,是習慣親自招攬客人的,蹙了蹙眉,直接道,“劉叔,你同我一起去看看。”轉頭又叮囑阿梨道,“你就不要出去了,外頭吵得很,灶上給你留了紅棗糕,還有粥,別誤了早膳。”
阿梨輕輕點點頭,答應下來。
秦三娘率先朝外走,擔憂自家老伴的劉叔,也著急忙慌追上去了。
阿梨目送幾人走遠,聽著前面書肆傳來越發喧鬧的聲音,心里有一不安,總覺會出什麼事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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