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中旬便是春闈之期,外地的考生剛過完年就得往京城趕,長安府這些天日日都能看見舉子雇馬車出城,府學里剩下的多是些沒過鄉試的學子。
“欸,小學兄在學舍嗎?”一個學子問。
“在的,西首第五間便是了。”
學子敲開房門,喊了一句:“小學兄!外面有人找!”
書案前一個青灰的影抬起了頭。
正如對他的稱呼一樣,“小學兄”還極年,一派白面書生樣,儒雅文弱,青稚氣,容貌如三春水桃花般清麗可人,所謂“韶稚齒”,便是如此了。
“多謝相告,我這就去。”聲音微微輕,雌雄莫辨。
學子走了,許澄寧垂下眼睫,微微一笑,一雙眼尾微上揚的杏眼眸十分黑亮。
“意料之中。”
狼毫高高一拋,又準確落筆筒中。
他穿著一洗得發白卻干凈的儒生院服,院服寬大,他穿起來空落落的,行間可見腰纖細。
他慢悠悠地走出學舍,遠遠就瞧見一個短的影在樹下捶著手團團轉。
那人一見他,連忙使勁揮揮招呼,許澄寧依舊負著手不疾不徐地走,對方似乎等不及,便快快跑過來。
漢子黑面胡茬生,看到許澄寧的樣貌先是一愣,隨即綻開滿面笑容。
“小六!聽說你考中案首了!恭喜恭喜!你可是咱村里頭一個舉人老爺,家里都高興死了!”
“我娘惦記你過年沒回家,你瞧,讓我大老遠給你捎花糕和蛋!”
他舉起一個竹籃,里面放著一個油紙包和兩個紅蛋。
許澄寧接過籃子:“大嬸有心了。”
許大郎著手嘿嘿笑:“哥哥這心里啊,真替你高興!爹說了,咱老許家就數你出息,不像我,老實人沒本事,好容易生了個兒子還沒錢養……以后啊就得仰仗小六你了!”
他上一臭烘烘的酒味,許澄寧不由站遠了兩步,微微笑:“我觀堂兄頭大耳,伙食應是不錯,怎會養不活孩子。”
許大郎苦著臉道:“真沒騙你,你不是馬上要去趕考了嘛,為了給你湊錢,家里過得可難了……”
“是嗎?那多謝大伯了。”許澄寧出手,“拿來。”
許大郎一愣:“啥?”
“不是幫我籌錢了嗎?拿來。”
“我、我、我……”許大郎支支吾吾半天,打個哈哈,“小六你,就拿哥哥開玩笑……”
“……弟弟是見過大世面的人,家里湊的那點子錢也不得你的眼,哥哥這不是想嘛,先做點生意,掙了錢再給你。”
“小六,你在外頭是不是還有營生在做?我聽二嬸說了,你這幾年又讀書又掙錢的,可辛苦了吧?瞧你,都累瘦了,脖頸子還沒我胳膊,這哪行呢!要不這樣,你把生意給我,安心讀書,我來替你掙讀書錢!放心,哥絕不貪你一個子兒,將來咱們兄弟一個當,一個做生意,還愁不能掙大錢嘛!”
許大郎越想越激得打擺子。
要不是前年小叔從二嬸房里翻出幾十兩銀子,他們都不知道原來二房這麼有錢!二嬸母那幾個蠢婦自然不可能弄到錢,那就只可能是這個六弟了。
許澄寧聽他繞半天終于說到點子上,心里微微一笑。
“大伯父不是跟著黃老板做得好?”
許大郎立馬道:“怎麼可能?!黃老板那樣的人,我爹怎麼可能跟他混?早就散了!當年出了那樣的事,爹幾次要去理論,都被他打得下不來床,活計找不到,還落了一病……”
他看許澄寧臉上已經沒了笑,忙道:“小六,哥哥知道二叔沒了你心里難過,不過我爹從來心里把你當親兒子看,將來有什麼事我爹和大哥我,一定替你做主!”
他拍著脯保證,許澄寧定定看了他一會兒,把他看得直冒細汗,才嘆道:“家里難,我也明白,錢就不必給我了。”
“那生意……”
許澄寧道:“堂兄急什麼,我馬上要進京趕考,手里的買賣、賬冊、貨源、主顧一時半會兒代不完,不妨等我考完回來再細談。此次科舉,我必能中個進士,屆時授了,生意自然不能沾手了,總歸是要給家里人的。”
許大郎齜出兩顆大牙笑了,卻又聽許澄寧道:“不過,你和大伯不行。”
“為什麼?”
許大郎收了笑,立馬變得兇的。
“大堂兄息怒,”許澄寧臉上半點看不出討饒的樣子,“我也是聽人說大堂兄酗酒又嗜賭,前兩年還差點在賭坊被割了手指頭,如此我哪敢把生意給你們做?”
許大郎連連擺手:“沒有沒有,絕對沒有,我也是被人誆了才賭了那麼一回,之后可半點沒再沾手了!”
“真的?”
“真的!”
許澄寧嘆了口氣,出為難的神:“大堂兄別怪我多心,這外邊人眼淺,看人只重衫,將來我為,衫鞋、屋宅鋪子都得挑面的來,多的是花銷的地方,我也是好容易才有了進項,哪敢隨便找人接手呢?你還是在家種地吧,外邊有二哥幫我就夠了。”
“老二?!你什麼時候跟他混到一起了?”
“小半年前啊,我這邊買賣出了事,我忙鄉試不開,還是二哥幫我排憂解難,他沒告訴你嗎?”許澄寧眨著眼,不顧許大郎臉贊道,“多虧二哥生財有道,才沒砸了生意,大家都夸他會做買賣,三嬸也關照我娘幾個良多……我打算之后營生就讓他來做,我與他定好了,他三我五,剩下二便留給家里分一分。”
二哥,大堂兄,孰親孰疏,一目了然。
許家上一輩總共五個兄弟,除許澄寧的爹這一房外,其他都住一塊,家里大事小事全部由大伯做主,錢銀也都是大房收著。許大郎理所當然地覺得許澄寧的生意得由他們來接手,沒想到,三房居然早早就勾搭上了小六,還攛掇他說好了分紅!
許大郎怒道:“六弟!你被他騙了!自家人幫襯自家人,還要什麼分紅!老二最是個會耍心眼的,現在他就敢要三利,以后肯定會讓你一文錢都拿不到!傻弟弟啊,你怎麼可以信他呢!”
許澄寧出些許茫然無措,轉而抬高了下:“我堂堂一個舉人,他能騙得了我?二哥說的果然沒錯,大哥你就是想吞了我的銀錢,小時候數你打我最狠,怎可能會對我好了?”
果然是老二在挑撥離間!許大郎牙咬得咔咔作響,里一個勁地賠不是,順帶給老二上眼藥。
“當年都是大哥不對,都是大哥不好!可、可是老二也打你啊,你忘了,你這條胳膊被踹斷過,就是他干的!”
“二哥與我賠罪了,他說他很后悔,當年不懂事跟著你欺負我,但每次事后都很自責,甩自己掌贖罪。”
許大郎一聽,立馬左右開弓啪啪地扇起自己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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