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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大理寺天牢。
一個穿著黑披風的小人影在獄卒的指引下朝天牢裡走去。
獄卒打開牢門,衝做了個請的姿勢,蘇梨微微頷首算是道謝,提著食盒走進牢房。
暗溼的牢房特意收拾過,屋裡擺著一方小桌,角落擺著用木板做的一張簡易的單人牀,牀上鋪著乾草,還墊了一張草蓆。
牢裡的人卸了一銀甲,沐浴之後換上清爽的囚服,從容不破的坐在牢中,墨發隨意披散著,清俊的面容平靜無波,一雙幽黑深邃的眼眸封印著塞北狂沙卷挾的殺戮。
蘇梨走到小桌前,打開食盒,裡面除了香味俱全的飯菜,還有一壺好酒。
擺出飯食,蘇梨準備倒酒,被一隻強有力的大手攔住:“不服軍令,擅自離營,鎮北軍裡沒有這樣的兵!”
話落,蘇梨仰頭,就著酒壺喝了一大口酒:“若不是將軍有意放水,我與阿湛怎麼可能如此輕易離開軍營回京?將軍不是還默許嶽煙回京了嗎?”
陸戟:“……”
被反駁得無話可說,陸戟收回手,任由蘇梨幫他倒了滿滿一碗酒。
倒完,陸戟端起直接一口飲下。
酒是塞北的燒刀子烈酒,口如火,從咽一路燒到胃裡,然後散發至全,迅速驅散牢裡的冷寒溼。
蘇梨放下酒在陸戟對面坐下,將一雙銀筷遞給陸戟:“八鶴齋的脆皮鴨,醉月居的紅燒獅子頭,國公大人說都是將軍時吃的。”
蘇梨指著兩盤澤鮮亮的菜說,陸戟的筷子卻已向最旁邊那一盤風乾牛。
風乾後的牛輕便、保存時間長且容易飽腹,行軍打仗,每個人上都會備上這麼一點救命的乾糧作不時之需。
京都的牛在口味上改良更多,嚼勁十足,越吃越香,人慾罷不能。
陸戟吃了一口牛,劍眉舒展,脣角勾起笑來。
他其實生得很好看,五年前蘇梨初見他,依稀還可從他臉上尋到京都貴公子的痕跡,如今那劍眉被塞北風沙刮磨得刀鋒一樣銳利,白皙的經過日曬雨淋變古銅,若是出了汗便泛著油一般。
他不笑時,渾便不自覺散發著迫人的威,人不敢直視不敢靠近。
一旦笑起,卻又如春風化雨,熨燙得人心裡舒坦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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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他臉上帶了笑,蘇梨不由得也彎了彎眸。
幸好,一路雖萬般驚險,終得以重逢相見。
這些時日他約莫從來沒有好好吃過一頓飯,如今有好酒好菜相伴,一吃便有些停不下來。
蘇梨沒有說話,安安靜靜看他吃飯,時不時幫他倒一下酒。
幾月未見,重逢在暗無天日的牢房,一桌好酒好菜相伴,竟好像已認識了千年,不必過多言語,只這麼待著便已十分安心。
武將多嗜酒,但醉酒容易誤事,所以陸戟不大喝酒,酒量不高,一壺烈酒下肚,古銅的臉上便涌上一層薄薄的緋,並不明顯,卻蘇梨瞧了個分明。
“將軍可是醉了?”
蘇梨低聲問,聽見這話,陸戟立刻放下碗筷,兩手背在後,乖巧搖頭。
這便是真的醉了。
似乎是時曾喝一罈子酒險些醉死過去,被陸國公懲戒以後留下的病。
他也的確沒有完全醉倒,搖完頭後意識到坐在他面前的是蘇梨並不是陸國公,又放鬆了些,小聲嘟囔了一句:“阿湛呢?這些時日他可有頑皮給你添麻煩?”
“沒有,他很聽話。”
“哦。”他點點頭,脣角微微上揚,有點小得意,畢竟是他一手教養出來的小子,肯乖乖聽話也是給他長臉。
蘇梨失笑,這人也只有這個時候纔會出這麼孩子氣的一面。
“將軍,你喝醉了,早些休息吧。”
蘇梨說完起要扶他去睡覺,陸戟子忽的往後一仰,竟是不小心從凳子上跌下去,摔了個四腳朝天。
“……”
這人真是不醉則已,一醉不起啊……
蘇梨不厚道的偏頭笑了一會兒,才俯去扶他。
進牢房以後,蘇梨也沒解下披風,帽子擋了的臉,也擋了大半燭,讓陸戟的臉籠在一片影中,看不太真切,只能聞到他上濃香的酒氣,忽聽得他醉意朦朧的低喃:“聽說,阿梨回京以後,對外宣稱是阿湛的孃親?”
“……”
這種事你是怎麼這麼快就知道了的?
蘇梨被問得失語,臉上發燙,陸戟一個鯉魚打站起來,高大的影像小山似的立在蘇梨面前,等著回答。
心跳了一拍,蘇梨咬牙努力穩住心神:“只是權宜之計,我與國公大人說過,阿湛的生母另有其人。”
話落,陸戟俯湊近,醉濛濛的眸底倒映出張得有些僵的臉,卻又像是過看到了旁的什麼人,眼底泄出抑熱烈的繾綣。
良久,他閉上眼睛,溢出一聲嘆息:“合該如此……”
他說合該如此,阿湛的生母另有其人,蘇梨不該也不能佔了那個名聲。
“將軍,先睡吧。”
張的緒猛然消散,蘇梨抓著陸戟的手放到肩上,扶著他回到牀上躺下。
見他醉這樣,怕他明日醒來會頭痛,從袖袋裡出嶽煙準備的醒酒丸給他餵了一顆。
做完這些剛要起離開,頭上的帽子忽的被掀掉,臉上的傷疤顯無疑,蘇梨眼底閃過一無措,然後便被這人眸底的深邃吸引。
不知道過了多久,男人糲的掌心輕輕覆上那一小片傷疤,指尖在未傷的上輕輕蹭了蹭,激起麻的,一路竄到心間,發心悸。
“怎麼傷的?”
他問,語氣平和沉穩,一時分不清醉了還是醒著。
“不小心燒傷的。”蘇梨垂眸,避開他的目。
不肯多說什麼,陸戟卻也能猜出當時的況有多兇險,著臉頰的手改爲扣住蘇梨的後腦勺,輕輕一勾,便將攬進懷中。
他抱得不是特別用力,蘇梨只要稍微掙扎一下就能掙開,可這懷抱過於寬厚溫暖,蘇梨沒能抵抗住。
頭頂傳來一聲嘆息:“阿梨,我不該讓你回京的……”
話裡裹著直白的心疼,將整個人包裹,可以躲在他後再不任何傷害。
陸戟的酒品很好,抱著蘇梨很快就睡著了,蘇梨把披風解下來給他蓋上,把桌上的東西收回食盒拎走。
“姑娘慢走。”
獄卒小聲說著,遞給蘇梨一隻燈籠,恭敬的目送蘇梨離開。
走出大理寺,夜風微涼,開始下起綿綿的細雨,手裡的燈籠變得飄搖起來。
蘇梨了手裡的燈籠,正要邁步,噠噠的馬蹄聲迅速近,楚懷安換了一常服,策馬而來。
不知道雨是從什麼時候下的,他的墨發已被雨水打溼,上的服也溼了。
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對視一眼,他夾了馬腹加快速度來到蘇梨面前,沒有勒住馬繮繩,徑直朝蘇梨出手:“上馬!”
下意識的,蘇梨丟了燈籠抓住他的手。
下一刻,被一大力拉了出去,穩穩落在他後。
“抱我!”
一聲令下,馬鞭聲起,兩人一馬奔無邊的夜,夜風夾著微雨拍在臉上,細的疼著,蘇梨抱楚懷安的腰,將腦袋埋在他寬厚的背上。
許是事先得了命令,早過了夜時間,他們出城的時候也沒有到任何阻攔。
出了城一路向西,再隴西縣,照例是暢通無阻。
夜已經很深了,整個縣城都很安靜,本該同樣的棺材鋪難得掛了兩盞燈籠,依稀可以聽見裡面時不時傳來幾聲細小的噎。
從看見楚懷安那一刻,蘇梨便有了不好的猜想,如今到了這裡反而意外的平靜下來。
利落的下馬,蘇梨提步就要進去,被楚懷安拉了一把抱住。
淋了雨又吹了一路的風,他上是冷的,再寬厚的懷抱也不出一暖意。
“侯爺,你勒疼我了。”
蘇梨低聲提醒,楚懷安沒有放手,反而把抱得更,吻了吻的發頂:“別怕……”
“好。”
蘇梨答應,推開楚懷安踏棺材鋪。
屋裡點著油燈,蘇梨一眼就看見了進門的地磚被簡單清洗過,大片跡已經不在了,只是磚裡還浸染著已經發黑的跡。
前面櫃子木板上有一道劃痕,劃痕裡也有跡,不知道經過了怎樣的一番打鬥。
蘇梨掃得很快,腳下步子沒停,開布簾進了後院。
後院停著兩口棺材,雨越下越大,棺材沒蓋棺,也沒個遮掩,七娘和那羣猴崽子站在棺材邊,分不清臉上的是雨還是淚。
蘇梨放緩呼吸,緩步走過去。
第一口棺材裡是個面容清秀的年,這年總喜歡喬裝打扮老頭,蘇梨第一次見面就被他騙了去,如今他悄無聲息的躺在這裡,終於出自己的真實容。
蘇梨記得他初一,是街上的小乞丐,因著了七娘一個白麪饅頭,被七娘教訓了一頓收在邊,是這羣猴崽子裡年齡最長,跟七娘時間最長的孩子。
這裡是棺材鋪,已經上過妝了,被雨一淋,妝被衝散,出慘白髮青的,恐怖至極。
蘇梨看了一會兒,手幫年把臉上的妝勻,復又走向第二口棺材。
兩口棺材其實擺得很近,不過幾步的距離,蘇梨卻走了很久,久到好像把這五年的時又走了一遍。
從塞北漫天的黃沙,一步步走到二姐邊,又變回當年那個任的、敢敢恨的小姑娘。
蘇喚月的也經過了妝奩,不知七娘從哪兒買了一套漂亮的給換上。
子是春裝,月白抹長,外罩一件輕的白紗,配上頭上那支漂亮的翡翠簪好看極了。
蘇喚月臉上的妝也花了,兩腮的紅妝散開,有些稽,像戲裡的丑角。
但這不是最刺眼的,的脖子上有一條蜈蚣一樣的合痕跡,無論用多厚的都掩蓋不住,向活著的人宣告曾經歷了怎樣的痛苦。
蘇梨擡手,手掌控制不住的抖,視線一片模糊。
想起那日醒來時,二姐滿心憧憬的說想找個地方定居,還要看著自己出嫁,想起白日走時,二姐那樣不捨擔憂。
只看見告示上說陸戟回來了,便滿心想著要回城看看他如何了,卻忽略了告示上還有個朝廷通緝的要犯,安玨。
出城的時候,注意到那個商隊有些不對勁,卻沒有下馬查看。
心裡想著別人,迫不及待的想要早一點回去看一眼才安心。
一念之差,如今便是相隔。
如果當時停下來,回去親自查看一下那個商隊,亦或者在看見那告示的時候能夠多留神一些,甚至如果沒有回京,結局會不會不一樣?
二姐!
蘇梨張了張,嚨哽得難極了,沒能發出聲音,淚水洶涌模糊了視線,再也看不清二姐的臉。
不知道過了多久,七娘走到邊輕輕拍了拍的肩膀:“人已經不在了,蓋棺吧。”
七娘一直把這羣猴崽子當兒子養,初一不在了,心中的悲痛不會比蘇梨。
蘇梨垂眸,掩下滿腔悲痛。
“好!”
話落,棺蓋合上,蘇梨和七娘一人釘一口棺木。
錚錚錚的鐵錘擊聲在破落的小院和寂靜的雨夜迴響,逝者已矣,活著的人無論再做什麼都是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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