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睿是個彪形大漢，絡腮胡子濃，著一黛藍錦袴褶，神肅然，年紀應在郭林之上。

而范星舒則穿了件紫綾直裰，唱喏時寬袖飄然，連護臂都沒有綁。兩綹兒略長的龍須劉海垂在額前，講話時語調溫順謙和。

染正進來，朝他二人略略福了福，說：“二位兄臺餐風宿，這一路上辛苦了。”

“夫人哪里的話，我們委實談不上辛苦。”范星舒躬著，目隨染走的方向，“自雒都到錦縣，我與安大哥統共歷時一十七天。”

安睿點首，甕聲道：“路上換過兩匹馬。”

“打哪兒見的東野使團？”染漫不經心地道，抬手替坐在椅上的隋了襟兒，“可覺得冷？氅怎地沒披上？倒春寒不是鬧著玩兒的。”

候在椅另一端的郭林，欠回話：“哎呦，是屬下心，剛才推侯爺出來時沒顧得上。”

“前兒剛減下去幾味藥，郭將是打算要侯爺再躺一個月？”

“我沒那麼氣。”隋眸深斂，“夫人過慮。”

染暗暗翻了他一眼，再直起又變回端莊模樣。向范、安二人，粲齒一笑。

“東野使團是過了年初七返程的。”范星舒侃侃而言，“那會兒我們還被顧將軍藏在雒都城。上元夜，全城百姓出來賞燈逛集，趁著勁兒我們才得以出逃。”

范星舒先是凝視隋答話，但很快眼神便轉落到染上。

“三天前，我們在盛州附近見的東野使團，他們這一趟啊……”范星舒“嘖嘖”兩聲，桃花眼燦亮，“被禮部和鴻臚寺那幫人得夠嗆。”

隋拳抵邊，輕咳須臾，說：“坐吧。”

安睿訥然地往后方圈椅上瞅了眼，沒敢彈一步。范星舒卻笑瞇瞇地揖了揖，邊往圈椅上落座，邊喚安睿過去同坐。

安睿仍不大好意思，尤其被郭林來回打量后，發虛似的拘謹起來。他們倆是不約而同地想起了二年前，當時在雒都建晟侯府里發生的口角。

世事就是這麼難料，誰能想到風馬牛不相及的幾個人，如今卻坐到了同一個屋檐下。

“白可好？”隋慢聲說，眸脧向他二人。

但見安睿正襟危坐，雙手扣在膝蓋上，是標準的軍人模樣。范星舒則坐姿散漫，一只手臂微撐在椅旁的桌幾上，像是在刻意掩飾乏累之軀。

“顧將軍年前得了位小千金，這孩子來之不易。”范星舒頓了頓，坦言：“顧將軍不讓我們多的。”

“你說便是。”隋握椅扶手，急躁道，“小千金怎麼了？”

“將軍夫人難產，差點一尸兩命。自臘月到我們出走雒都，顧將軍一直忙著給將軍夫人尋醫問藥。”

之前和顧白所有的通信里，他未曾提到過半句，隋黯然傷神，心中難免戚戚然。他不聲，繼續有一搭沒一搭地試探他二人。

安睿始終不大吱聲，大部分都是由范星舒來作答。他回答的是沒什麼出，不過隋對他首次印象不大好，因為他給人過于油膩的覺。

染今日出門，已把東野使團的近況打探詳細。剛才和范星舒問對一番，側面印證他們沒有撒謊。以此推斷，若他們倆別有用心，那麼問題只能出在顧白上。可隋和顧白之間是無條件的信任。

“我的鷹隼呢？”隋將顧白的信折好放回袖中，“它怎麼沒回來？”

范、安二人只有把這個問題解答明白，才能得到這一屋子人的初步信任。

眾人把眼都聚焦到范星舒上，默認這個問題由他來回答。

豈料整晚都不大言語的安睿，張闔下，道：“侯爺，它……死了。”

隋眸驚掀，恨不得一下子從椅上站起來。那猛鷹他自小喂到大，先前那幾只已下落不明，僅僅剩下兩只，如今又死掉一只？

“顧將軍掐算侯爺回信的日子，但遲遲都沒有等來。他以為侯爺本沒有回信，您或許是不同意，我們倆來錦縣投奔侯府。他甚至都開始為我們倆尋找別的出路。幸而年節里放炮竹，他在將軍府后院的假山旁，發現了它的殘尸。是被死的，尸像是沒來得及理。”

安睿蠶眉倒立，眼底浮現出憤懣之意，“屬下以前在鐵狼營專養海東青，顧將軍便拿來讓我驗了驗。它被中以后沒死，又讓人摔打多次才死。尸上沒有信箋……”

“信被截了？”隋的指節在廣袖里作響，“白沒有收到我的回信？”

二人默認點頭，俄頃，范星舒瞟向隋，說：“顧將軍恐夜長夢多，遂大膽決定，讓我們二人在十五那晚就。若侯爺不想收留，我二人再另覓去。”

“可查出是誰截獲？”

“我們上路時，顧將軍仍在暗地里調查。”

通信大多由水生執筆，他眼珠一轉，寬道：“侯爺放心，咱們與顧將軍通信，從來都是容簡短，多用代詞，外人想看明白沒那麼容易。”

“顧將軍也說，一封信談不上把柄，更不足以治罪。”范星舒斂笑，正道。

中堂又緘默片刻，隋微啟抿一線的瓣，“我是破罐子破摔，但白不可。在雒都里，他仍算有份好前程。不管幕后黑手是誰，總歸是了懷疑之心。即日起，我們暫先斷絕與雒都往來。你二人既已投靠我，前塵可斬斷？”

坐在圈椅上的二人驀地起，齊齊躬叉手，“我等愿誓死追隨侯爺。”

“有勞夫人。”隋抬起下頜，沖染說。

不用隋多代，染已明白他的意思。差使水生先推隋回到東正房，又將郭林留在自己旁。

“就讓他二人住進霹靂堂吧，勞郭將替侯爺多費心照料。”

郭林了然染的用意，在沒有徹底相信他們之前，得由他監視著范、安二人，讓他們進到霹靂堂是最佳之選。

染又來榮旺，差他去庫房里搬來些被子、臉盆等。

府中侍較，紫兒已在西正房里和隋作伴。染本意是想喚鄧媳婦兒過去，幫忙收拾一下，卻見寧梧趨上前，欠道：“還是由小的去吧。”

染微愣，寧梧今兒是怎麼了？

郭林瞪圓了眼睛，連連擺手，獷道：“用不著你們，我們都在軍營里歷練慣了，來這兒又不是為找人伺候。”

寧梧鷹眼橫掃過去，把郭林唬了一跳。

自那日比武之后，他對寧梧就莫名的“恐懼”起來，一見到，只想趕快躲遠點。起初他以為是自己輸給一個子，面子上過不去。可面對的時候，他想的又不是輸了比武的事。這覺要多奇怪就有多奇怪！

“你愿意去就去，事先說好啊，我那臥房用不著你。”說罷，郭林氣呼呼地走出霸下洲。

寧梧冷哼道：“我什麼時候說要給他收拾屋子了？”

范星舒倏地笑出聲來，寧梧立馬回首盯他一眼，“你笑什麼？”

安睿在旁了下他的手肘，提醒他休得無禮。范星舒只好彎腰作揖：“那就辛苦姑娘帶路了。”

“侯府寒酸，我想你們早有耳聞。”染赧然說，“照顧不周之，還多多擔待。”

“夫人，自今兒以后咱們便是一家人，您何必這麼客氣？”范星舒出一口潔白的牙齒，眉眼彎彎地道，“夫人，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小時候我去家玩兒，還揪過你的辮子呢！”

“說什麼混賬話！”鄧媳婦兒立馬沖過來，“夫人，天不早，咱們回屋歇息吧。”

染一時語塞，這范星舒跟小炮灰是啥關系啊？難道他就是小炮灰的青梅竹馬？這麼說來，小炮灰當初拼死要跑下山，為的就是和他再續前緣？

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

“夫人，你真不記得啦？當年……”范星舒話未說完，已被寧梧從側面襲了一拳。

范星舒巧妙一躲，鎖眉道：“姑娘的脾氣好大呀！”

安睿悄悄往后挪了一步，好似不想跟眼前這人有什麼瓜葛。

“我知道你犯的什麼事了。”寧梧啐了口，“你賤，快跟我走！”

霹靂堂有東西兩屋，郭林一直居住在東屋里，便把范、安二人安置到西屋中。照比余下家將們住住的大通間，給他們倆的待遇已屬不錯。

榮旺往西屋里搬運什，郭林沒有幫忙，叉腰站在自己房門口，像是防著誰要闖進去一樣。

寧梧懶得瞧他一眼，徑直走進西屋里。趁榮旺沒有進來之際，一把摳住范星舒的嚨，低聲叱問：“裝不認識我，我們過手。”

范星舒長指在寧梧的手腕上，面不改，“我也沒想到能在這里見到你。你是想跟我算先前的賬？這樣不好吧？咱們現在已共效一主，訌可不是侯爺想見到的。”

安睿識趣地守在門口，將門簾掀開一線，悄聲提醒說：“來人了。”

寧梧收了手，彎起腰替他們鋪開被子。榮旺進來時，覺得氣氛怪怪的，堆下笑來道：“我們寧姑娘子冷，但心腸熱，你們時間長就知道了。”言罷，他挑簾邁出去。

“寧姑娘？”范星舒戲笑道，“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殺手鉤吻，搖一變竟為這邊陲侯府里的一名侍。你犯的事兒不比我小，你這顆頭比我們倆要值錢。所以那些銀子的下落到底在哪兒？”

寧梧形一閃，匕首鞘刺向范星舒，出手異常兇狠。范星舒連退三四步，被生生到了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