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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時三刻,晨熹微。
韓若海坐在桌案前,一時之間竟是有些恍惚。
學齋當中,一齋三十人已經到得整整齊齊,其餘同窗都坐著,唯有韓若海的右手邊的那一個被先生點了名字,正站在原地。
對方腰筆,著青布襴衫,頭結帶巾,如同一筆直的竹,雖是矮了些,然而周都是文翰之氣,五端正,猶帶些微稚氣,讓人觀之可親。
那人正按著先生的要求,句讀分明地背誦今天要學的文章。
他年紀尚小,聲線是年人特有的乾淨,流暢之外,語調又隨著文章容抑揚頓挫,如同一汪清泉,在山澗中汩汩而流淌。
彷彿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年郎顧簡思便將一篇不算短的文章背誦完了。
坐在席上的先生讚許道:“很好,這纔是用功的樣子。”又道,“你且按著自己所想,將文意解來。”
聽著對方字理清晰,毫不含糊的釋義,韓若海忍不住走了一下神。
提前背誦、理解功課,這對於能進太學,又早有才名的學子們來說,並不是什麼奇事。
如果現在被提問是韓若海,他自負也答出個八九分,並不會差到哪裡去。
可自己早滿了十六,簡思上月才堪堪十二而已。
相差四載,如果遇得有年天子增赦考,連科舉都能下兩回場了,雙方竟是彷彿的水準,怎能不他驚歎?
若非與其同齋同寢,日日相,韓若海都要懷疑這顧簡思是哪一石頭裡蹦出來的妖怪,專門生來作爲打擊,要人明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警醒他們這些個年名的所謂“才子”,莫要再同從前一般自大自負的。
等到韓若海終於整肅神,正要認真聽講,然則耳邊卻沒了聲音——旁邊顧簡思竟是答完了。
他再擡頭一看,對面的先生已是捋著那一小撮快掉沒了的鬍鬚,連連點頭道:“解得很是,所想、所引也別有新意,你且據此文,明日課後拿來找我。”
這就是開小竈的節奏了。
堂中頓時響起了一片低低的嗡聲,數十道目一齊看向其中的方向,衆人臉上浮現起各表,有羨慕、有同、有佩服。
立在當中的顧簡思微微低了一下頭,恭謹地應了聲“是”,復才坐了下去。
他面未變,行也落落大方,可配著那矮個同臉,人怎麼都嫉恨不起來。
這傢伙,當真是太老實了。
韓若海不由得在心中慨。
這樣一個小不點,稚坦率,又待人誠懇,事事幫著旁人想。前幾日聽得人抱怨先生課上說得太快,許多東西來不及記,他就特意熬了幾個夜,把學過的經義註釋整理了出來,散與衆人抄閱,還送了一份給授課的教授請其指正。
怨不得個個先生都喜歡他,時不時就要給開小竈,同窗們也願意照拂。
韓若海還在想著,就聽得同據一桌的常安名小聲嘀咕道:“先生真是的,馬上就要旬考,還讓簡思今日文,明日去找他,實在不地道!”
韓若海轉頭看了他一眼,道:“以簡思之才,旬考並不費力,先生既然肯提攜,作這一篇文章也花不了多工夫。”
常安名面奇,道:“若海,前日不是你說的簡思年紀太,也瘦小,不便宜熬夜?這纔多久?怎的轉眼就變了?”
韓若海面上的表登時變得十分複雜。
常安名昨夜回來得有些晚,還來不及聽說日間發生的事。只有親眼目睹一切的韓若海,
忍不住轉往右邊,看向了安安靜靜坐在桌案前,手中握著筆認真書寫的顧簡思。
對方長著一張又乖又老實的臉,好似極容易被人欺負的樣子。
自己原還時時擔心他,唯恐稍微不留意,這小子了委屈,要在角落哭。
然而一想到昨日在太學寢所裡頭看到的景,韓若海便忍不住打了個寒,鼠蹊發涼。
那一隻右手,看著白皙細瘦,可是不但能握筆,還能拿鞭子,那鞭子一卷,著實兇殘得很。
彷彿應到他的目一般,右邊的顧簡思左轉過頭來,衝著韓若海笑了笑,出一個疑問的表。
韓若海下意識地就把自己方纔磨好墨的硯臺遞了過去,又將對方桌上的硯臺了過來,趁著先生還在上頭搖頭晃腦地給文章釋義,他比腦子還要得快,張口便小聲道:“快些先把文章寫了,莫要等到夜間苦熬!”
***
對於顧簡思來說,功課上頭雖然也要用功,卻並不需要苦熬。
讀書讀得順了,就好似熱刀切豬油一般,不用使力,那油就自己舒舒服服地分開了。
比起課業,他更頭疼地是怎麼給自己挽回在師長與同窗眼中的形象,以及如何才能讓對面的這一位長輩不要太過擔憂。
“你也是個讀書人,難道竟不懂‘知命者不立乎巖牆之下’的道理?不識得的人喊你往東你就往東,裝著有傷,你就老老實實扶他回房,今次是運氣好,遇得一個不中用的,將來若是運道不好,遇得人有心設計,以有心算無心,你又待如何?”
顧簡思一肚子的話想要反駁,然而看到對面那人痛心疾首的樣子,老老實實把話都嚥了回去,念頭一轉,當即束著手垂著頭道:“此事是我不對, 有了這回經驗,以後斷不會再騙,杜三伯,今次且不要同我爹說這事,好不好?他須臾就要回京,本來事就多,正說進了太學,有三伯伯盯著,叔伯同父,能一分兩分心……”
站在對面的那一個,正是昨日韓若海見到的司業,姓杜,名檀之,初才上任國子監丞一職,論起輩分同分,說他是顧簡思的伯父,並無半點不妥。
此人原本氣得鬍子都要翹了,被顧簡思這一番乖巧認錯,又拿話一捧一激,說什麼“叔伯同父”,明知是小子狡猾,還是心甘願地跳進了陷阱,嘆了一口氣,道:“你啊,旁人就算了,那可是楊太后的表侄,聽聞同楊家來往很是切,你鬧得這樣大,外頭人不得又要傳來傳去,等到你爹孃回京,我便是想瞞也瞞不住……”
顧簡思做一副低眉順眼的樣子,道:“左右都瞞不住,那人又不姓楊,藉著楊度的名頭在外邊惹是生非,給太后家招麻煩,而今陛下親政,估計也不知當要如何是好,我鬧出這樣一樁事,反倒好了——等到爹爹一回來,我再怎麼躲也是要給人指指點點的,也不差這一些時候了。”
杜檀之沒好氣地道:“你還有理了?把太學寢所的牀給砸了不算,你那鞭子那樣長,哪裡不得!非要卷著傅業的下邊,還要打圈打卷?!把人嚇得都便溺了!在這許多人面前丟了臉,那學生今日一大早便告了假,讓人擡著回家!”
他頓一頓,張了張口,復又閉了,過了一會,還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問道:“你鞭子使了幾分力,那傅業將來不會起不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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