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架馬車停穩在人群之外, 春雪如飄絮，清白的融于腥, 嘉王在車中往刑臺上一, 他立時回頭，渾抖地跪倒下去，一雙手握拳, 指節泛白。

眼眶憋得赤紅, 淚意乍涌。

“永庚，今日, 我終于敢祭奠他。”

這道聲音回響耳畔，嘉王失聲痛哭。

李昔真眼中潤，卻坐在車座上, 并沒有俯去扶他，風雪掠窗而來, 凜冽生寒，向茫茫霧氣里，人群悲戚，許多著闌衫的年輕讀書人跪在刑臺底下哭, “殿下，張相公這一生桃李滿門，即便是素未謀面的年輕人, 只要讀過他的詩文，聽過他的生平，皆要尊稱他一聲先生, 他們在為他而哭，為他不平，那麼殿下呢他是您的老師, 您除了為他而哭，心中就不會為他不平麼”

嘉王以一雙淚眼向。

“殿下，妾想問您，如今你已知道曾待您最好，與您為友的那個人他死得冤枉，您心中，就不痛嗎今日您的老師敢以死祭奠他的清白，那殿下您呢”

李昔真看著他，“您，還要離開云京嗎”

“我”

嘉王袖底下的筋骨繃。

“妾若是殿下，上擔負著此二人的命，”李昔真一字一頓，“妾便是死，也不會再離云京半步。”

他若走，誰還會在乎徐鶴雪這個名字，誰來還給他清白當今的君父麼嘉王眼瞼浸淚。

可這位君父，才將將死他此生最敬的老師。

刑臺之上，還未干。

鵝大雪籠罩著整個云京城，亦在皇城中紛揚而落，孟云獻在慶和殿外跪到雙膝僵冷麻木到沒有知覺，卻始終未能得見正元帝一面。

“孟公，小心。”

裴知遠再沒平日里那般笑臉，扶著孟云獻往白玉階底下去，卻不防孟云獻腳下一失力，他及時扶穩，才令孟云獻不至于從長階摔下去。

孟云獻蹲在白玉欄桿底下，一手扶著尋杖，雙肩。

裴知遠蹲在他后，心中亦有悲戚，他忍了又忍，輕聲喚“孟公”

“他是一心求死。”

孟云獻嚨中出這道聲音，“我本以為有了那封雍州信件上的線索，今日他定會在家面前忍求全，他一定肯聽我的話，不與家為難，我以為他會惜命一些”

“他去慶和殿之前，與我說，待今日見過家，便與我一塊兒去東街剃面，我以為，他終于不再怪我，我以為因為這條線索，他終于肯與我好好說話，肯與我像從前一樣游，我以為我們可以一塊兒為他最好的學生討回公道。”

孟云獻眼瞼積淚，“可是敏行，他在騙我，他已然下定赴死的決心，才肯說那樣的話來騙我。”

此刻，孟云獻終于恍悟，為何張敬近來總是怒家，無論是宛江轉運使周文正的那道改私子為子的奏疏，還是他今日在慶和殿中的大不敬，都是他的算計。

他用所有人不敢說的話來刺激君父，他用君父最不愿意聽的話來引君父，縱然帝王心計深不可測，可他已經習慣于這十幾年來敕令如天，臣民莫敢不從的局面，張敬家下詔罪己，無異于刺傷家的臉面。

張敬是故意一步步將家引至失控的深淵，他是親手遞刀于家手中，要家失去理智，殺了他。

孟云獻與張敬多年為友，縱然十四年中，他們一個貶，一個流放，沒有一封書信往來，但此時，孟云獻也能領悟張敬為何要這麼做。

“僅憑一封雍州的書信，還不能為證，而杜琮已死，更不可能洗去玉節將軍上的污名，崇之，他是要用自己的死，請天下人重新審視他學生的名字，他桃李遍天下，臨死言，必有人將銘記于心，只要有人肯重新看待徐鶴雪這個名字，只要有人會因他的言而心生疑，他便贏了。”

“他知道嘉王的心，也知道即便是我，也無法令嘉王改變心意，他亦是在用自己的死，算計嘉王。”

張敬知道嘉王將他這位老師看得很重，他便在今日，讓嘉王親眼看著他所懼怕的君父死他的老師。

徐鶴雪的冤屈，張敬的死，猶如兩座大山自此將永遠在嘉王的肩上，且看他是要退，還是要往前

張敬亦算計了正元帝，趁他頭疾發作，得他失了理智，孟云獻知道，若慶和殿中的正元帝醒來，必會后悔今日所下的這道敕令。

張敬本是他要用的刀，本是他要用來震懾宗室的，而其盛名在外，崇仰者不知凡幾，正元帝免其流放之罪，許其回京任副相，原也有意彰顯仁德。

殺張敬，失人心。

這個節骨眼，正元帝絕不能再若無其事地封禪泰山。

“也許，張相公從未怪過您。”

裴知遠的眼眶微熱，“當年與您割席，是他怕你們往后再來往，會令您也惹家不快，倒時便不是貶，而是與他一樣的下場”

到如今，裴知遠才終于看懂這兩位相公之間看似分道背離，卻實則惺惺相惜的本質。

孟云獻心中更痛，他地抓著尋杖，想起自己曾與張敬說過的那番“君仁臣直”的話，那時起，張敬便明白他心中所想。

君不仁，則新政無。

孟云獻在貶十四年的生涯里想通了這件事，君父若非真心推行新政，而只是借新政玩弄權，那麼新政會失敗一次，也會失敗第二次。

孟云獻早已不指如今的君父。

重回云京后，他所議之項，也大多不痛不。

“崇之懂我”

孟云獻掩面泣淚，雪粒子落了他滿鬢，“崇之懂我”

這座皇城里諸般濃烈的彌漫的雪意與寒霧減淡，檐上日凋敝，不似春景，宛如嚴冬。

張敬的尸首是賀等人收殮的，倪素捧著那團好像隨時都要消散的，跟在他們后，與他們同行。

張府的大門進不去，便在門外與那些抹淚的讀書人一塊兒站了一會兒，天很快黑了，可這場雪還沒停。

站了很久也沒，上積了雪粒子，凍得渾僵冷，不知道這個人世為什麼有的時候會這樣冷。

冷得人骨里都結滿了冰。

回南槐街的路上，街邊的燈影寥落，小心地將那團護在懷中，帶著它回到醫館。

推開他那間居室的門，倪素翻找出所有的香燭，一盞，一盞地點滿整間屋子，然后便坐在桌前，認真地看著那團，期盼它能夠變他的樣子。

可它沒有。

“徐子凌。”

捧著它，喚了好幾聲。

它還是那一團淡薄的，懸在的掌中。

無邊的寂靜中，倪素看向對面那張書案，案上放著一只紙鳶，站起走過去，手拿起它。

這是一只鶯。

他親手削的竹篾，親手添的，從骨到形，無一不。

他時常一個人坐，要麼安靜地看書，要麼在檐廊底下做紙鳶，像一捧清冷的雪，日卻怎麼也曬不化。

倪素臨著燈，在書案前坐下，卻不防帶勾在一旁的匣子上，那匣子方長，看起來是專放畫軸的，鎖扣卻沒扣。

放下紙鳶，出勾在鎖扣上的帶，打開那只長匣，里面靜放著一幅畫。

倪素認出那是之前與徐子凌在永安湖游湖時畫的那幅，那是親自請人裝裱的。

倪素手它。

半晌，才將它從匣中取出，解開系帶，在案上鋪展。

記得這幅畫的所有細節，記得當日他在側，用那支塞給他的筆，描畫湖景的神與模樣。

永安湖畔的綠柳如，湖上的波粼粼，游船一只，飛鳥行

可是此刻，

的目落在那畫中的謝春亭，亭中本該空無一人，可卻不知何時，竟添了一個子的側影。

穿著與一樣的衫，梳著與一樣的發髻，手中還有一杯果子飲。

甚至連被風吹起的耳畔淺發，都那樣明晰。

眼淚如簇，毫無預兆地跌出眼眶。

此間燈影明亮，倪素抬起手，那團漂浮的，淡白的，又落來的手掌。

想起今日刑臺之上，想起張敬說的那番話，想起徐子凌不顧一切地俯擋在他老師的上。

忽然發覺，

那落下來的斷頭刃，不止奪去了他老師的命，也將他，又殺死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