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后半夜,翠微園仍燈火微明,謝霽房中有不速之客到訪。
昏暗的中,關北放下刀刃跪坐,瞇著眼笑道:“一見到公子留在外墻上的信號,屬下便黑趕來了。”
翠微園是謝府最偏僻荒冷的住所,與后巷只有一墻之隔,即便出翻墻也無人察覺,門一關便是一塊獨立的小天地,夠,也夠神。謝乾給了謝霽足夠的空間和自由,這也是他當初選此定居的原因。
除了避開外頭巡視的謝家府衛有些麻煩外,謝霽并不擔心有人會中途闖打擾。
他漫不經心地用小刀挑去燃盡的燈芯,將火撥亮些,沙啞道:“你那邊,況如何?”
關北道:“大家伙等了近三年,有幾個耐不住要鬧事的,都被我暗中理了。剩下六十三人,已經按照公子的吩咐給他們換了正經份,將來無論是做門客幕僚還是侍從仆役,都絕對不會讓人查到丁點不對勁。”
謝霽‘嗯’了聲,日趨的眉目浸潤在燈火中,別樣深邃冷峻。
關北生直爽,瞄見了他手上的小刀,沒忍住道:“這刀,好像不是你平日慣用的那把。”
謝霽避而不答,擱了刀,從袖中出一張紙箋遞給關北,“范遠人脈廣,讓他將紙上的消息散布于城。另外,想辦法聯系上嚴伯鶴,告訴他當年太子被廢、允王之死另有,當今皇帝是踩著兄弟的尸骸上位,話不用太多,留些想象的空間,嚴伯鶴自會明白。”
“嚴伯鶴?朝中第一大諫臣?”關北展開紙箋略地看了一眼,笑道,“知道了。一旦滿城風雨,嚴伯鶴又德高重,有詰問規勸天子之權,到時舊案重翻,皇帝若想辟謠,便只有來找你。”
正說著,院外極輕的敲門聲打斷了半夜蛙鳴。
謝霽倏地抬眼,皺眉凝神。
有規律的敲門聲后,刻意低的嗓音傳來:“九哥!是我!”
寶兒?
謝霽放下刀,皺的眉頭漸漸舒展溫和。
關北沒聽出是謝家千金的聲音,把玩著手中的小刀道:“咦,難道我們被發現了?”
關北本來想問“要不要我殺了滅口”,但轉念一想,這孤男寡半夜私會,來的莫非是謝霽的紅知己?
嗐,自古英雄難過人關嘛!何況謝霽也長大了,有這樣那樣的需求是正常的!
關北的目變得微妙起來,笑嘻嘻朝謝霽豎了個大拇指,用氣音道:“那,屬下就不打擾公子春宵一度啦!”
對于關北的科打諢,謝霽只是冷冷一瞥。關北立刻會意,忙不迭走后窗逃了。
離開謝府后關北越咂越覺得哪里不對,心想:那姑娘一來我就得翻窗逃跑,明明是正正經經的主從關系,怎麼如今搞得那麼像的-夫-婦?
小心翼翼的敲門聲還在繼續,謝霽整理好神,執著案幾上的燈盞穿過灑滿月的庭院,拉開了門栓。
夜撲面而來,謝寶真明麗的臉龐呈現眼前,似乎很是驚喜,笑道:“太好了,我還以為你睡著了呢!”
謝霽和了目,微微側,讓進院來,隨即關上門道:“丑時了,怎的還不睡?”
“睡了,中途醒來,心中想你,便再也睡不著。”謝寶真躲開睡的侍從來這,本來不抱希的,想著這個時辰九哥肯定睡下了,抱著試試的心態敲了敲門,沒想到還真給敲開了!
世上還有比這更心有靈犀的事麼?
謝霽掌燈,輕輕拉著謝寶真的手朝房中走去,踏著地上的一圈暈行走,眼中的點點笑意比星辰還要奪目。
進門,轉過屏風,謝寶真自顧自坐在謝霽榻上,拍了拍疊放齊整的、一褶皺都沒有的被褥,問道:“九哥也不曾睡麼?”
謝霽將燈擱在床頭矮柜上,‘嗯’了聲道:“今夜是睡得晚些。”
“可是想我?”謝寶真手撐在榻上,帶著些許期待問。
謝霽也笑了,說:“每夜都想。”
謝寶真小小地哼了聲,如愿以償。
初夏的夜風從窗外吹,謝寶真只穿了襲單薄的夏衫,不由抱了抱臂膀嘟囔道:“哪兒來的風?”
是關北離開時打開的后窗。
謝霽走過去關了窗,又解了自己的外袍裹在謝寶真上,坐在邊道:“好些了麼?”
謝寶真將手謝霽外袍的袖中,像個裹著大人的小孩兒,嗅著上頭淡而清冷的熏香,心滿意足地點點頭。
如此一來,謝霽便只穿了單薄的里,領口微微敞開,出年人好看的鎖骨,還有左口一點現的朱砂。
謝寶真瞧見了,有些好奇地手了謝霽口紅痕的地方,問道:“九哥,這里為何有個紅的印記?”
的指尖著口,而人。謝霽眸深沉了些許,不自在地了,“是胎記。”
“紅的胎記?我從未見過。”說著,謝寶真手去掀謝霽的領。
謝霽忽的按住的手,不讓掀開著最后一層遮布,聲音嘶啞又無奈:“寶兒……”
謝寶真到他掌心的炙熱,抬首道:“我只是想看看你的胎記,不可以麼?”
謝霽沒說話。和他的胎記并存的,還有許多猙獰陳舊的傷疤。
他知道寶兒喜歡他這副極欺騙的好看皮囊,不愿自己上僅有的這點好也破滅。
小不曾見過世間的丑惡,他怕嚇著,怕厭惡。
謝寶真明白他有顧忌,且猜到了他顧忌的原因。方才盡管只是匆匆一眼,但依舊看到了他口的傷痕,大大小小有好幾,大多已經很淡了,卻無法完全消退。
“能和我說說你的過去嗎?我是說,來咱們府上之前。”在這個寂靜的深夜,謝寶真輕輕開口,既是想多了解九哥一些,也是試圖讓他打開心扉。
“你不聽的。”謝霽道,“會嚇著你。”
謝寶真立即說:“有你在,我不怕呀!”
的眼睛干凈純粹,滿是信任。被這樣一雙眼睛著,謝霽很難開口拒絕。
“好罷。”許久。他妥協道,“若是聽到哪讓你難了,你便告訴我停下。”
燭火搖曳中,謝寶真點了點頭,抱著謝霽的胳膊,將頭抵在他的肩上,做出一個認真傾聽的姿勢。
該從哪里說起呢?
上一輩的孽緣的由起,還是玉昌宮謀敗北后的大火?
思忖了片刻,謝霽才淡淡開口:“我是被仇劍帶走的,最先是居在靈丘一個偏遠的村落……”
四歲那年,仰慕母親多年的兵部侍郎謝子用自己親兒子的命換了謝霽一命,帶他離開了皇城,卻在城郊的山路上遭到了截殺。謝子滿門覆滅,唯有謝霽被仇劍帶走,去往千里之外的靈丘劉家村居。
最開始的那幾年,除了對謝霽武藝和神忍耐度要求極為嚴苛外,仇劍算得上是個好師父。他話不多,滿沉的殺氣,卻也從不怒,活得像是一個沒有的傀儡。
他希將謝霽也教一個傀儡,一個繼承母親志、只會復仇的傀儡。
六歲那年,仇劍為了鍛煉謝霽的意志,在大雪天命他去爬村外的懸崖。懸崖不高,也就十來丈,但對六歲的小孩來說無疑是比登天還難。寒冷和恐懼侵襲著年謝霽的意志,他十個指頭因攀爬而磨損紅腫,鼻涕和眼淚凍冰渣掛在臉上,渾僵冷,在半空中瑟瑟發抖……
爬了一半,他不敢再往上爬了,也沒有力氣原路返回,只吸附在懸崖半空啜泣,哀求仇劍救他下去。
“上來,我就在這等著。”仇劍沒有,于懸崖頂峰冷冷地俯視他。
又過了三刻鐘,謝霽實在支撐不住了,手一松從懸崖半空摔了下去,跌進了下方結冰的小河里。他腹被嶙峋橫生的石頭劃破,留下了人生中的第一抹傷痕。
當時傷有多重、有多痛,謝霽已然忘卻了,只記得天黑了,路上沒有燈火,他高燒不退,那個冷酷的男人抱著他跑了十多里山路去了鎮上,大晚上敲開了藥鋪的門,將一袋帶著暗沉跡的碎銀扔在柜臺上,急促地命令那老大夫:“救活他!”
仇劍將他抱得很,冷如鷹隼的眉目中第一次出現類似焦急的神。
謝霽燒得兩頰通紅,看見仇劍鐵青的下和急促起伏的膛,恍惚間竟然嘗到了類似父的錯覺,只覺得師父是那般高大。
但謝霽傷一好,仇劍又恢復了往日的冷漠,繼續著他爬懸崖。
第二傷,發生在十歲那年。
從謝霽七歲起,仇劍便花重金請了鎮上一位德高重的老秀才為他啟蒙。因為每次來村里教學都要走許久的路,老秀才要價很高,仇劍眼也不眨便答應了。
謝霽也不知道仇劍哪兒來那麼多的銀子,只偶爾連著好些天仇劍都不在家,十天半個月后再回來,上必定濺著不知道是誰的鮮,再將同樣沾著暗沉漬的銀子一顆一顆鎖進箱子里,作為謝霽下個月的學費和日常開支。
謝霽比同齡人早,早在一兩年前便已能猜到自己的師父外出得來的,多半是不義之財。
大約是孩子心,他對讀書習字越來越厭惡,總覺得老秀才每月從仇劍手中拿走的銀兩,帶著無數亡靈的冤魂怨氣。
“我不想讀書了,師父。”那天秋風冷冽,謝霽對仇劍說,“您讓徐夫子走罷,以后不必再來。”
仇劍正坐在門檻上拭刀,聞言作一頓,冷冷道:“你說什麼?”
“我說,我不想讀書了,我討厭這些‘之乎者也’!”謝霽賭氣地說。其實,他更討厭仇劍每個月所得的,帶的錢銀!
仇劍像是沒聽到他的怨氣般,繼續拭刀道:“你娘將你托付與我,讓我將你培養材,將來回復仇。讀書,可以增長你的智謀。”
“我娘、我娘……你說我娘讀了那麼多書,不也一敗涂地麼!”
十歲的男孩叛逆、倔強,敢于和一切作對,卻不知承擔作對的后果。
天黯淡,一只草蹲在籬笆上咯咯打鳴,徐夫子拿了這個月的學費,正瞇著眼在后院中喝茶,對前院的爭執一無所知。
許久,仇劍回首,冰冷的眼睛盯著謝霽,漠然道:“你想清楚,真不想讀了?”
謝霽張了張,說:“不想!”
“好。”仇劍點點頭,起去了后院。
等到謝霽反應過來時,一切都晚了。
他看到徐夫子的脖子以一個奇怪扭著,就像是有人生生將他的腦袋反擰過來似的,斷裂的頸骨從皮下支棱出來,倒下時還瞪著渾濁的眼,直勾勾地著謝霽的方向。
謝霽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仇劍殺人,駭得直往后退,絆到石頭跌坐在地上。
“師、師父,為什麼……”他睜大了眼睛,嗓子像是被人扼住般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他的命握在你的手里。當你不需要他時,他便失去了存在的價值,只能去死。”
“就不能……放他走嗎?”
“走?你大概忘了你是怎樣的份,若是他走了消息,死的恐怕就是你了。”
仇劍了手,冷聲吩咐,“把他丟山,當做墜崖而亡。”
謝霽搖頭,轉就往門外跑。
“沒用的東西!”
仇劍一刀飛過,劃破謝霽的臂膀。鮮橫流中,仇劍警告道:“既是不肯學治人之道,那便由我教你殺人之道。若是不肯好好學,死的人會更多。”
再后來,十二歲出師,仇劍送了謝霽一份‘大禮’。
一個啞了的、無分文的年該怎樣于世間活下去?沒人告訴謝霽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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