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寧宮后有一花園,園中小池殘荷林立,岸邊風景橋上置了一釣竿,帶勾的線垂殘荷之中,等待魚兒貪餌吞食。
此時水面風平浪靜,皇帝元凌坐在橋上椅中,一手拿著剛呈上來的公文過目,一手按在膝頭,也不避諱后的謝霽,只道:“放心,朕不是來興師問罪的。秦墨那人,你打得好!這一揍,也算是了了朕一樁心事。只是皇后子侄蒙蔽,不明真相而對你多有怠慢,朕已經替你和謝家解圍出氣,此事便就此作罷,秦謝都是朝中肱之臣,還是要和睦些。”
謝霽立在皇帝后,看著他鬢邊幾并不明顯的白發,許久方道:“這些話,不該同我說。”
聽到他沙啞的嗓音,皇帝并不意外,仿佛早就知道如此,只笑道:“和你說是一樣的。”說罷,回頭看他一眼,慨道,“兩年不見,你都長這麼大了,倒是越發像朕的一個故人。”
謝霽眉頭微皺。
正閑聊著,掌事太監邁著小碎步躬前來,瞥了謝霽一眼,言又止的模樣。
皇帝合攏公文折子,著水面一不的鉤子道:“謝九是自家人,有什麼事盡管說。”
“是。”掌事太監行了一禮,垂首低聲道,“坤寧宮那邊傳話,說皇后娘娘獨自在房中哭了。”
皇帝嘆了聲,片刻放緩聲音道:“給皇后挑些好吃的好玩的送去,到底是生辰,莫要委屈了。”
太監領命退下。
過了會兒,魚線輕輕一,有鯉魚了餌食,卻并未咬勾。皇帝依舊心平氣和,意味深長道:“皇后是個好皇后,朕與乃青梅竹馬的誼,十數年來依舊甚篤。若是生在普通夫妻家,要什麼朕都依,可一旦坐上這金鑾殿的位置,有些東西便注定不能與共,江山人自古難以兩全……謝九,若是你在朕的位置上,又該如何抉擇?”
水面起了波瀾,忽的釣竿起伏,一尾紅鯉魚在水面掙扎。
謝霽并未直言回答,只提醒道:“咬鉤了。”
“還是要知足啊!貪餌吞鉤,倒白白喪了命。”皇帝爽朗一笑,沒有理會那不已的釣竿,只起對謝霽道,“朕去看看皇后,你也自便。這宮里你可隨走走,除了玉昌宮,那兒的硝煙未散,怕熏著你。”
謝霽面不變,躬行禮送別天子。
浮標沉浮,中鉤了的魚還在殘荷下掙扎,撲騰起一陣水花。謝霽冷眼看著水面漣漪,皺了皺眉,朝宴席方向行去……
剛過了坤寧門,就見大道上站著一袍鎧甲的謝淳風。他今日宮中當值,特意等候在此,看著自花園過來的謝霽,冷峻道:“如何?”
謝霽搖了搖頭:“他來得及時,沒事。”
“那就好。”謝淳風道,“皇后太心急了些,此事若是當做年人斗毆置,私下了結,反倒不會有這般波折,搬到明面上來說未免有干政之嫌。”
謝霽不置可否,只垂下眼清冷道:“你要小心,他要收權了。秦家的今日,便有可能是謝家的明日。”
謝淳風不咸不淡地‘嗯’了聲,“謝家的肋唯寶兒一人,父親曾向天子起過誓,絕不將寶兒嫁給皇族王孫聯姻,以此避免結黨營私之罪。”
聽到‘絕不將寶兒嫁給皇族王孫’一句,謝霽的角微不可察地下,眸沉了些許。
“九哥!”的呼喚打斷了謝霽的思緒。
抬頭去,寬敞的宮道盡頭,謝寶真一銀紅團花的禮快走而來,紅花鈿相輝映,頰如桃花。在謝淳風面前站定,明顯松了口氣的樣子,說:“淳風哥哥,你也在這?”
“嗯。”謝淳風不自覺和了目,道,“羽林軍當值期間不能離開太久,我先走了。”
“好。”謝寶真朝他擺擺手,目送他遠去,這才轉過來打量著謝霽道,“皇上和你說什麼啦?怎的去了那麼久?”
如此近距離看謝寶真,謝霽才發現他的姑娘已長得這般妙曼了,不再是兩年以前那個不就噘著生氣的稚鬼。
接到他的視線,謝寶真笑了起來,自顧自說道:“說起來,我還真沒想到皇上會親自為你解圍。難道你進宮時那般淡定,想必阿爹和兄長早就為你安排好了一切,對麼?”
謝寶真至今為止都不知道他的真實份,不知道這金碧輝煌之下所埋藏的沉痛過往,還天真地以為是看在謝家的面上,皇帝才對九哥多有照拂……
就讓的眼睛永遠純凈下去罷,謝霽心想。
他揚了揚角,眉目變得溫生,很是配合地頷首道:“是啊,多虧了伯父。”
“都是一家人嘛,阿爹很疼你的!”說著,謝寶真又小聲補充道,“我也疼你。方才你被皇后娘娘去談話,可把我嚇壞了,好在九哥吉人自有天相,只是虛驚一場!”
那句‘我也疼你’像是一片羽劃過心間,起他心中最暗的占有。Μ.166xs.cc
……真想把這抹地攥在掌心里,哪怕被灼傷也在所不惜。
……
秦墨之事以后,原以為秦謝兩家的關系算是徹底崩塌,誰知沒過兩日,秦尚書夫婦便專程親自登門致歉,嘆息道:“那不孝子瞞著我們私自向娘娘告狀,添油加醋掩蓋真相,險些釀大禍!我已將其送出求學,只盼他能悔過自新重新做人。古人言‘子不教,父之過’,出了這般事,著實是秦某教子無方,今日便代不孝子登門過,慚愧慚愧!”
說罷,秦尚書朝著謝乾一揖。
他是國舅,若論地位并不比國公爺低,又掌管著朝中四品以下的吏升遷,這一拜著實禮重。
不管秦尚書今日道歉是否誠心,至禮數齊全了,則表明他不愿與謝府鬧翻,謝乾自然也就順水推舟,與秦家維持著表面關系。
一場風波,算是塵埃落定。
之后數月太平無事,又是一年秋去冬來,轉眼便到了年關。
春節休朝期間,宮里派人來詢問各家及笄之年的未婚貴的生辰八字,登記在冊后再統一送往太史局和皇后遴選,最后敲定新一年春祭的‘花神’人選。
年后謝寶真便十五歲年了,自然也在‘花神’候選行列。
晚膳時提到這事,謝乾道:“今年城中及笄之年的未婚不多,若是報上名冊,十有八九會定謝府。寶兒若不想去,阿爹想法子給你除去名字?”
謝寶真原是不想去的。
不擅長跳舞,而‘花神’則要當著全人的面起舞祝神,本想拒絕,然而張了張,又想起七公主元霈曾經說過:“花神可賜福人間,消災避禍。若是誰有幸得到了花神贈與的花枝,便能福運一生呢。”
想到此,放下手中的牙箸,改口問道:“春祭祝神,真的可以消災減難、轉運納福嗎?”
謝乾不知該如何回答。梅夫人好笑道:“這種事都是信則有,不信則無。”
謝寶真了隔壁位置的謝霽一眼,想起他那可憐的過往和滿傷痕,猶豫再三還是下定了決心,細聲道:“還是把我的生辰八字報上去罷,我去。”
梅夫人十分驚訝,道:“怎的又改主意了。”
謝霽也有些訝然,停了夾菜的作,點墨般的眸子靜靜地著謝寶真,似是在探求一個答案。
謝寶真對上他沉沉的視線,但笑不語。
“寶兒想去便去罷,有哥哥們護著你,去年春祭的意外絕對不會再發生了。”此事,便由謝淳風一錘定音。
于是謝府將謝寶真的名冊報錄上去,不到十日便出了結果:今年的‘花神’,果然屬于謝府的掌上明珠。
二月的繾綣,枝頭已有新綠和淺紅爭春,十五歲的眉目五徹底舒展開來,胎換骨般致漂亮。一襲松花繡銀團花,輕薄的春衫領子微微后耷,出一截白皙的修長脖頸,有著集世間所有好于一的鮮妍妙。
春祭前整整一個月,謝寶真每日都要跟隨宮中司樂學習兩個時辰的祝神舞,從最基礎的段到腳步的挪、指尖的弧度,再到手鈴搖晃的節奏,祝神舞的每一個作都要做到分毫不差、敬畏虔誠。
這對從小慣散漫的謝寶真來說,無疑是個巨大的難題。
謝霽曾無數次以為會苦喊累甚至中途放棄,可出乎意料的,謝寶真學得十分認真,哪怕是酸痛得腰都直不起來了,也只是齜牙咧地‘嚶嚶’兩句撒,從未提及過‘放棄’二字……
水榭中,一日的苦練結束,謝霽將早已泡好的梅子茶倒杯盞中,輕輕推至謝寶真面前,問道:“既是不喜舞蹈,為何執意要參與春祭?”
謝寶真雪腮泛紅,鬢角汗的碎發凌地黏在臉頰和脖頸上,更襯得那里的白如雪。抿著十分難的樣子,是抬起僵酸痛的手臂就已經花去了所有力氣,一杯茶端得巍巍,還未送到邊,茶水便已灑了一半。
“很疼?何苦如此。”謝霽重新倒了一杯茶親手喂到邊,低啞的嗓音帶著顯而易見的心疼。
謝寶真數口飲盡,方長舒一口氣,抿去上的水珠聲道:“因為,我想給九哥一個驚喜!”
“給我?”謝霽怔愣了一瞬,實在想不出春祭有何驚喜的,正詢問,卻聽見前庭傳來了一陣熱鬧。
謝寶真側耳傾聽了片刻,眨眨眼道:“來客人了?”說罷猛然起,卻不料牽了酸痛的腰背,不由扶著欄桿疼得直吸氣。
“慢些。”謝霽忙起扶住,手搭在纖細的腰肢上,又像燙著似的猛然松開,蜷起手指擔憂道,“哪兒疼?”
“肩疼!”謝寶真聲音好聽,雖不似兒時那般糯,卻別有一番的俏。
謝霽‘嗯’了聲,輕輕給了肩,力道是恰到好的溫。
“背疼!”
謝霽的雙手下移,指尖用力,替按了按纖的腰肢。那腰盈盈一握,似乎輕而易舉便可單臂圈住……
“也疼!”
謝霽的手又下移了寸許,繼而停住,輕輕蜷起發燙的指尖,喑啞無奈道:“寶兒……”
謝寶真回頭,撞見他深不見底的眼波,不由心中一跳,忙岔開話題道:“不疼了,我、我逗你的呢!”
暖風習習,空氣中的花香似乎更為纏綿,熏得人心神不寧,醞釀著不為人知的躁。
好在紫棠捧著瓜果路過,謝寶真便從那子心慌意中掙扎出來,挑開水榭的紗簾問道:“紫棠,家中可來客了?”
紫棠一驚,扭頭四顧了一番,才看到藏在水榭紗簾后的謝寶真,而后端著瓜果一福禮道:“回郡主,是京兆府尹夫人上門說來了。”
聞言,謝寶真和一旁的謝霽皆是一愣。
旖旎的散盡,氣氛漸漸冷了下來,仿佛瞬間從暖春置寒冬。謝寶真察覺到背后一陣又一陣的涼意,回頭一看,謝霽的眼神果然晦暗一片,像是一汪暗流涌的深潭。
謝寶真莫名有些心虛,清了清嗓子,義正辭嚴地對紫棠道:“怎的又來說親?告訴阿爹,我不同意!”
紫棠有些詫異,局促道:“可是郡主,這次不是沖您來的。京兆府尹夫人,是來九郎說親的……”
謝寶真:“……”
謝霽:“……”
謝寶真呆呆著謝霽,霎時神復雜,那慌非但沒有減退,反而愈演愈烈,幾從腔中翻涌而出。
就這般看著他,久久不語。
這會兒,到謝霽不安起來。
她予他十年相守,真心交付,卻換來他北梁鐵騎,踏破山河,皇城屠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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