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中午宮宴那一出,下午聽戲時蘇輕窈邊就熱絡一些,到了晚間分席開宴,蘇輕窈邊自更熱鬧,敬酒的人是絡繹不絕。
蘇輕窈上一世年輕時位份低,不怎麼參加大宴,後來位份上去了也是冷板凳,沒什麼人特地過來給敬酒。
倒是後來做了老太妃,或許是因為實在康健,倒是許多年長些的命婦同有了些,偶爾能說說話。
現在面對這般場面,蘇輕窈倒也不怎麼發憷,關係近一些的就笑著說幾句,關係遠的吃一口酒就罷了,如此忙到夜深,宴席才終散去。
蘇輕窈許久沒吃過那麼多酒,回去景玉宮后就有些暈暈乎乎,強撐著沐浴更,躺倒在床榻上邊睡著了,本想不起來問楚淵那邊如何。
建元五年的元旦日,便就在這麼祥和氣氛中安然度過。
此時的西疆溧水,西北大營中,自是一派張氣氛。士兵們行匆匆,人人臉上都是消散不開的凝重。
距離羅孚先遣隊進攻平沙關已經過去八日,聽聞對方派了上萬騎兵,沈定邦便不敢大意,親自率領部眾出關迎戰。
畢竟,眼看就要到新年了。
大年初一,正是大梁最重要的節日,然而這一日深夜,沈定邦卻是被抬回來的。
便看他滿鮮,奄奄一息,一隻手已經沒了,只剩鮮紅刺目的紗布。
右將軍李大勇一看他這樣就掉了眼淚,撲過去喚他:「將軍,將軍。」
沈定邦勉強睜開眼睛,偏過頭去看他,又看了一眼沉默地站在李大勇後的參軍宿子墨,使勁了口氣。
「哭什麼呢,」沈定邦輕聲說,「披上這軍裝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了。」
他還未三十而立,正是人生好時節,平日裏說話辦事一向颯爽如風、雄姿英發,從未有過如此孱弱時。
見他現在話都要說不出來,繞是李大勇也剋制不住自己,豆大的眼淚順著黝黑的臉頰落,卻哽咽著沒哭出聲來。
而平日裏文文弱弱的宿子墨,反而沒有哭。
他定定看著沈定邦,彷彿他是什麼稀世珍寶一般,連眼睛都捨不得眨。
沈定邦不了,也沒有再多力氣了,他看著邊的這些部下兄弟,臉上很是寬。
「都聽我說,」沈定邦了口氣,「羅孚士兵已經被大巫蠱,他們不怕傷不怕死,在戰場上異常兇猛。就是中了火彈,只要不傷及要害,他們也會拼盡全力往前沖,本不顧及自己生死。」
不怕死的對手最可怕。
羅孚不知道養了多騎兵,也不知道還有沒有大部隊在後面,沈定邦拼盡全力抵抗了八日,就連自己都支撐不下去了。
羅孚這第一波進攻的騎兵,實在太過不要命,彷彿瘋了一般。
「走之前我已經讓宿參軍往京中派發八百里加急軍報,現在盛京應當能收到消息,現在再發軍報,要求朝廷徵集所有火營和騎兵奔赴邊關,請沈定安親撲戰場。」
宿子墨聽到自己的名字,垂下眼眸,低低說了一聲:「是。」
仔細聽,才能聽出他聲音里的倉皇失措。
除了他,左右將軍與參將等也都有些慌了。在西北大營,沈定邦就是他們的天,有他在平沙關就不會破,這是沈家軍的信仰。
然而現在,沈定邦顯然已經油燈枯竭,人生行至末路。
「將軍你住,再讓軍醫給你看看。」李大勇哭著說。
沈定邦咽下一口,沒有來得及安他,繼續代:「等沈定安來了,你們便如輔佐我一般輔佐沈定安,你們放心,朝廷不會放棄平沙關,陛下也不會允許羅孚踏大梁。」
說到這,沈定邦只覺得心口巨痛,他是再也說不下去了。
左將軍仇志這回再也撐不住,撲在床榻邊,低聲哽咽起來。
就連一向冷清的參軍宿子墨也向前蹣跚幾步,跪倒在他邊,輕輕了他斷了的手臂。
是熱的,人卻是冷的。
沈定邦半閉著眼睛,最後說:「兄弟一場,我很開心,也很珍重。」
「我走以後,仇將軍暫替大將軍職,宿參軍輔佐其右,以早先定下的軍令繼續行之,羅孚此次大傷,怎麼也要休養生息半月。」
「我就在奈何橋上等,你們誰要是先來,軍法置。」
沈定邦強撐著說了這幾句話,末了一口鮮噴涌而出,染紅了灰撲撲的襟。
「將軍!將軍你別走。」李大勇嚎啕大哭。
沈定邦的眼神逐漸渙散,他想要說什麼,卻實在也說不出口了。
宿參軍看著他的眼睛,輕聲說:「將軍放心,亡故將士我們都會收殮恤,不會讓將士們白死。」
沈定邦把目移到他臉上,淡淡笑了。
他突然握住宿子墨的手,一口氣鬆懈下來,再也不了。
這個從十幾歲起就在西疆保家衛國的英軍人,一直到死,惦念的都是堅毅的平沙關。
振國將軍沈定邦,於建元五年元旦日溘然長逝,年二十八。
他這一生盡付沙場,從未有一句怨言,終得為國捐軀,倒也不負振國之名。
只解沙場為國死,何須馬革裹還。①
從握住長刀的第一刻起,他就沒怕過死,如今死在戰場上,倒也死得其所。
沈定邦這一死,軍中大悲,便是最冷靜的仇志也痛哭不止,悲傷得難以自拔。
反而是文弱的宿子墨一直在辦後事,他按沈定邦的命往京中派八百里加急軍報,然後便開始收殮陣亡將士,一一給他們登記造冊,好在來年恤其家屬。
忙完這一切,沈定邦便也過了頭七,出殯下葬。
這一日是大年初七,距離平沙關不遠的溧水還是一派新年氣象,而西北大營中,氣氛依舊沉悶。
待沈定邦下葬,宿子墨就進了將軍大帳,開始給沈定邦收拾。
李大勇路過大帳,看到他在裏面翻沈定邦的東西,當即就紅了眼:「你幹什麼?誰準許你將軍的東西了?」
宿子墨看了他一眼,繼續收拾東西。
李大勇直接進去,一把拽住他的手臂,扯著他出了大帳:「你怎麼可以將軍東西?將軍才走了幾天,你就這麼迫不及待了。」
他嗓門很大,這麼一嚷嚷,旁邊的軍帳里陸續有人出來看,見是他們兩個起的爭執,仇志便上前來:「這樣的日子,別吵。」
李大勇氣得不行,道:「他將軍的東西,誰知道安的什麼心!」
仇志倒是比他清醒一些,沒有因為悲傷蒙蔽雙眼,他只是看向沉默的宿子墨,問他:「宿參軍,這是要做什麼?」
宿子墨道:「不為何,將軍已經故去,自然有新的將軍會來,提前收拾好將軍,也方便。」
仇志皺起眉頭,也沉了臉,顯得不太高興。
李大勇聽了這話,便又嚷嚷起來:「你看看他,他一點都不為將軍傷心,現在就盼著讓新將軍過來替代將軍。」
也不知道這一句話哪裏中宿子墨的心事,他一把甩開李大勇的手,猛地抬起頭看向他。
自從沈定邦過世,他一滴眼淚都沒流過,此刻也只是紅了雙眼,看起來卻比其他人還要哀傷。
「我怎麼不傷心?我恨不得替他死,這又有什麼用?沈定邦是能起死回生還是長命百歲?你醒醒吧,這都不可能了。」
宿子墨一字一頓說著:「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守護住將軍為之拼盡命的平沙關,是守護後安穩幾十年的溧水。」
「我們是軍人,是將士,要以保家衛國為己任,這是我們的使命,絕不能因個人而鬆懈。」
宿子墨深吸口氣,最後道:「要不然,沈定邦就白死了。」
他聲音低啞,如泣如訴。
仇志也紅了眼睛,他拍了拍再度淚流滿面的李大勇,對宿子墨道:「你說的對,我們給將軍收拾吧。」
宿子墨頓了頓,卻說:「不用了,你們都去忙吧,我一個人就足夠了。」
此時的盛京長信宮,楚淵正在跟文淵閣的閣臣議事,兵部尚書許奪以及兵部侍郎,五城兵馬司都督等都列席,共商邊關戰事。
前日他們已經收到西北大營八百里加急發來的軍報,已經調集先鋒兵力、糧草等,由輔國將軍李穆率先鋒營提前奔赴前線。
而主力大軍未集結完畢,倒是糧草先行準備妥當。
謝首輔道:「陛下,京中怎麼也要留一萬兵力,若都派往平沙關,恐會有子。」
楚淵沉默良久,沒有說話。
謝首輔同次輔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讚賞。
這個年輕的建元帝,比他們以為的還要果敢,也更強。對於羅孚,他的態度是相當果決的,趁著羅孚率先出兵挑釁,大梁便要全力以赴,一舉攻下羅孚。
「南方各部不會有作,他們還等著互市,」楚淵道,「西疆各部距離盛京路途遙遠,不會藉機攻盛京,多派幾千人出征,就多一層勝算,京中無須太多守衛。」
謝首輔嘆了口氣。
「此番羅孚出兵,借的是大梁殺來使一事,但羅孚使臣至今還被扣在溧水,不可能把消息帶回羅佛,羅孚此舉早有預謀。」
那個羅孚大使的死到底是意外還是人為,已經沒人能說得清了。
但大梁出兵還擊,卻是迫在眉睫的大事。
楚淵便說:「既然如此,更應往邊疆加派兵力,以防羅孚攻破平沙關。」
謝首輔說不過他,這麼多閣老也無法改變楚淵的決定,於是這一條政令便被記錄下來,即刻往東大營和北大營發出,以最快速度調兵。
就在此時,外面突然傳來婁渡洲的聲音:「陛下,八百里加急。」
楚淵心中一跳,突然有了不好的預。
婁渡洲把軍報送進來,親自到楚淵的手上,楚淵只覺得那封軍報沉甸甸的,讓他的手都有些抖。
最終他還是翻開軍報,低頭看了一眼。
一瞬間,心如刀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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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出塞》清徐錫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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