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1章 凜冽的冬日(八)
天晦暗,復又飄雪。
十二月,君武從連江回來,周佩進皇宮看見他時,只見他坐在滿是積雪的院亭臺間看奏摺。
皇宮外頭,因之前刺王殺駕失敗,對福建包括包、在的幾支大族的清算,已經開始了。
周佩拿了個墊子,給弟弟屁下頭墊著,隨後自己便也坐下來。
“要做這種事,怎麼不先跟我說一聲?”
“我也不確定,他們會手。”正批閱奏摺的君武頓了頓,隨即,埋頭書寫如常,“但果真世出英雄,想要先下手爲強者不,不枉左卿等人在旁跟了數日。”
一鵝黃的周佩坐在那兒,看著上蓄了鬍鬚,默默書寫的弟弟好一陣,方纔緩緩開口。
“包、幾家做出這樣的事,是大逆不道,朝上的諸位老大人已經點頭首肯對他們下手,但是走到這一步,誰也不是瞎子。君武,咱們……周家走投無路,確實是福建的衆人收留了我們,他們一開始,也都心存好意……”
君武罷了筆:“武朝要振興,便註定了要破除舊制,要任用新員,要破除那些老儒、世家們對軍隊和政務的制掣……那麼因此而來的衝突,從決定革新的第一天起,便是註定了的。皇姐,今年不手,咱們或許還能稍微和一下稀泥,但到了明年,也是要出事的……當然,這次我只是做好了準備,他們敢手,我也很意外。”
君武話語平靜,說到後來,微微笑了笑,大概對這次行是難免得意的。周佩便也複雜地笑了一下。
“雷霆雨,皆是君恩,你想得清楚,倒也無妨。只是君武,自此刻起,你彰顯了你的霸道,那麼咱們若然再敗,便不會得人收留了,伱我姐弟,到時候便只好一道殉國。”
說到這裡,出一隻手來,握住了弟弟的手背,君武便也反手與姐姐握在了一起,他笑著想了想。
“武朝這些年,從汴梁跑到臨安,從臨安跑到海上,再從海上跑來這裡。周家失德,令得天下累,這次走不通路,不跑也罷了吧。這些事我與嶽將軍他們也做過承諾。”
這次有福建士紳參與的政變,看起來被輕描淡寫地擊潰,姐弟二人也一直都佔著道理,但實際上對於東南朝廷未來的道路選擇有決定的意義。自周佩選擇以“謀逆”罪行理福建士紳的這一刻,從武朝正統名義傳下來的王道實利,就此揮霍殆盡了。從此往後,或許還會有儒學大家過來投靠,但任何在地方上備一定實力的武朝大族,此後恐怕都不會輕易接納君武這種帝王的到來,姐弟倆從此也已經進破釜沉舟的境地。
這幾日以來,真正困擾周佩的心理力,或許來自於此。這時與弟弟通,見他態度坦然從容,周佩便也放鬆地笑了出來,吐了一口氣,隨後聽得君武那邊道。
“其實倒也不必如此想,它日若走投無路,我便讓文懷帶著姐姐去西南投奔老師。帝王霸業不了,命總能保下來的。”
周佩的表微微變幻,看著弟弟的態度,隨後將手了出來,在對方手背上輕輕拍了拍:“弄得那般狼狽,還要去到西南惹人嫌嗎?我不想去人白眼。”
“說什麼呢?”君武一笑,“老師總不會嫌棄你我。”
“你又知道了。當時在江寧最後與他見面,你還是個蘿蔔頭,我自汴梁最後一次見他,還是個不懂事的小丫頭。快二十年,是人非,你我都見過多的人翻覆……”
周佩說到這裡,語速變快,眼神不自覺的冷漠下來。君武笑了笑,又將手過去。
“便像姐姐說的那樣,離別之時,你我還是孩,老師那樣的人,豈會不關照兩個孩……”
“我不是孩,我回來便親了。你倒是孩子,而且即便他面上不嫌,西南的所有人都會嫌的……”周佩反駁的話語飛快。
“也是一樣的。”君武握著的手說道,隨後,微微頓了頓,“說起來,文懷跟我說起過不老師的事,皇姐你不知道,他還是跟以前一般有趣,跟自己人都沒什麼架子,開玩笑,但是對他的敵人,那纔是誰見誰難,文懷跟我說起他在梓州前線訓斥粘罕的事,我便忍不住想起他當年對付烏家的手段,姐……”
周佩笑起來,了弟弟的手:“看看你現在這個樣子,哪還有方纔破釜沉舟的決意,君武,若是你總想著打敗了便去西南,咱們姐弟怕是真有殉國的一天。”
“……姐姐說的是。”說到這裡,君武微微一怔,方纔停住了,隨後輕聲嘆息:“外頭可還有什麼大事嗎?”
“幾位老大人首肯了咱們的作,對外頭的看法,也會幫忙安。陳敏學陳大人今日上了個摺子,也私下裡與我說了說,讓咱們立刻在武備學堂這裡開一屆恩舉班,由此次未曾參與作的福建士紳家族,各推數名年輕人,在武備學堂從速學。這也算是把話說清楚,咱們要的是能辦事的人,不見得是排斥大族子弟。他這想法,我覺得很好。”
“這是好事啊。”君武想了想,目轉,隨後緩緩點頭,“出行的事,我有些一時衝,也是因爲拿不準,事先只準備瞭如何破敵的安排。後來去到連江,緝拿審問花了些時間,有些得意忘形了,左公那邊,第一時間忙著寫信安各方,先生負責計算……想要把事做到位,果然還是得這些老大人來……”
長久以來模仿西南的老師,銳意進取,對於儒家衆人,雖然也承其恩,安拉攏,但羽翼漸之後其實多有疏忽。這一次他察覺到一些端倪,冒險出行,隨後以兩百餘人破敵上千,大獲全勝,又在戰場上第一次殺人,委實是一生之中最爲慷慨激昂的一刻,而作爲帝王,也確實是漂亮無比的一次作。
邊有舟海、左文懷這些英雄的支持,軍隊有岳飛、韓世忠的坐鎮,到周佩在福州擺平一衆大儒名臣,首肯了他的行之後,君武的這次奪權行便已經十拿九穩。他心中快意無比,在連江之時也不免泡了幾次溫泉慶祝,此後籌劃了大量安排,但回到福州的這一刻,才發現自己的做法倒也不見得細緻。
“過去世家大族皆重文事,對於尊王攘夷這般的說法也極排斥,因此武備學堂才只能從軍隊與底層吸納人手,這次打了冒頭的兩家,給下頭騰出位置,其他人應當明白之後武備學堂的重要,對他們進行一番招攬,正當其時……我是遲鈍了,竟沒能第一時間想到……”
君武一面想,一面低聲說著,隨後又道:“各個大族子弟招攬過來,彼此容易勾連,相互照應,與之前軍中子弟、寒門子弟恐怕也容易起衝突,那這推恩班,應該將他們單列一班,還是打散了與其他人一起,也須斟酌……這些細節,咱們待會問問文懷那邊。另外對幾位老大人,我想安排他們過來吃個晚飯,與他們推心置腹一番,順便也讓他們家中的子弟多進學堂,姐姐覺得如何?”
周佩笑起來:“你銳意進取,朝中的衆位老大人,是既欣又有些害怕的,欣的是,武朝終能有此進取之君,害怕的是你愣頭青,真學了西南的極端,要把儒家的人、甚至世家大族統統打……你能有此姿態,他們必定欣。”
“老師說滅儒,尚且沒個頭緒,我中人之姿,豈能狂妄至此。只是老人家們習慣了面面俱到,許多甚至抱殘守缺,我要破局,年輕人好用一些罷了,其實說起來,我又何嘗不想跟那些老大人君臣相得。”君武笑了笑,“只是時局如此,孱弱之人,只好行險一搏。”
周佩看著弟弟的模樣,過來時,其實還有許多話要說的。例如以兩百餘人迎戰上千人這種事,作爲皇帝如此行險,每每念及,都會後怕,但看到弟弟此時臉上的意氣風發,以及他最後的這句話,周佩心中倒是能夠理解他的心。了他的手背。
“往後行險,還是儘量讓別人去。”只簡單地說了這句。
“我知道的。”君武笑著點了點頭,“不過,也只是說起來危險,皇姐,你不知道,經過了武備學堂半年學習的這些人,加上左文懷他們的幫忙,兩百打一千,真跟砍瓜切菜一樣,我先前也覺得人家出的家衛必定是親信、是銳,誰知道,往前一衝,咱們直接殺穿,說到底,人已經不一樣了,去了武備學堂跟左文懷他們學習的,是真的不一樣……”
小雪飄飛的亭子裡,似乎也是明白邊親人的擔憂之,君武笑著說起那日的形,他語速快起來,孩也似。周佩已經許久不曾見過這樣的弟弟,過得一陣,便也笑了起來。
過了一陣,左文懷被召過來商議武備學堂招新的問題,周佩還要安排與一衆老大人的晚宴,聊了片刻就此離開,穿過漫天的雪影時,想起方纔弟弟說的,若有一日此路難行,便投奔西南的事。
轉眼間,將近二十年的時流逝,曾經的早已經歷紛繁的世事,過去那憊懶得甚至有些可惡的老師,也已然經歷了無數的廝殺。就如同那一個個的世家大族、那一位位的經世老儒一般,人們腦海裡思考的,已不再是過往那些單純的念頭。
倘再見面,會怎樣呢?
馬車駛離皇宮,穿過風雪飄拂的街道,周佩坐在馬車的一角,靜靜回想著最後在汴梁時的自己。
已經生存在複雜的世界裡了。
不久之後,接到了來自這個複雜世界的,更爲複雜的戰報。
劉世出局,戴夢微與鄒旭聯手,以武朝舊臣之名,復汴梁。
……
無數的人都在這殘酷世界裡載浮載沉。
西南進行土改的這個冬天,中原下起了更爲凜冽的大雪。
隨著大雪的降下,汴梁一帶的戰火有過短暫的停歇。
率領著號稱八十萬,實際也超過了三十萬的聯軍北進,劉世在優勢兵力以及從西南買來的銳武配合下,一路摧枯拉朽,在整個秋天長驅直進,橫掃了半個中原的地方,在大雪降下時,已經在汴梁城下,拉開了包圍圈,開始了圍攻與勸降的流程。
在整個戰爭的過程裡,居於劣勢的鄒旭調兵力,有過數度行險、包、突襲的舉,每一次的襲擊,都表現出了頗高的軍事素養,但劉世皆以堂堂姿態以及武上的先進抗住了對方的奇襲,即便偶有小敗,但整個聯軍在大的戰場上仍舊是不斷的攻城略地。
這期間,來自於華夏軍的部分參謀人員,也給予了許多對付鄒旭的真知灼見。
花錢之後,他真正到了自己的強大。
然而命運的審判也來得極爲突然,但似乎也極爲自然。
當他在前線指揮作戰,準備完復中原大業的最後一步時,戴夢微攜“聖人”之名在後方串聯,他先是邀請了聯軍之中的各方人員到自己轄地參觀考察,認清他將地方上以儒學之法治理得井井有條的能力,隨後選取了部分人員,私底下進行了遊說。
十一月,他帶領自己的學生以及麾下可用的三萬餘原本負責後勤衛戍的軍隊,連同漢肖徵、肖平寶等人,向劉世大軍安排好的後勤路線發進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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