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四十七年的三月即將結束時，廈門至金門的海面上，夜霧一日比一日更濃。

漳泉與廈金一帶的水師、海商和漁民，早已習慣了這樣的天氣。

每年深秋至次年的初夏，戌亥之開始，無論多麼強勁的西北風還是東南風，都吹不散茫茫大霧。

金門，料羅灣。

衛所碉堡下，一間囚室的門被打開。

古力特在驟然照進黑暗世界的火把亮前，本能地抬手遮住眼睛。

兩個明軍守衛進來，解開他的腳鏈，用刀指著他：“自己走出去。”

古力特頓時到驚恐：“要干什麼？你們不可以屠殺平民！這會引起兩國戰的！”

“廢話，起來跟著我們走。不殺你。真是膽小的洋猴子。”一個明軍守衛把古力特拽起來。

另一個守衛稍微溫和些，指指外頭：“你不會掉腦袋的，總爺讓我們帶你去鄭姑娘那里。”

古力特一聽，惶惶之意變了灼灼怒火。

他甩開守衛，罵了一句荷蘭臟話，又無轉換學來不久的漢話比喻。

“我正要去質問一下這個蛇蝎人！”

洋猴子想到蛇蝎人，猴就仿佛化作了虎威。

古力特邁開大步，昂首地隨著兩個守衛疾走。

待覺得寒意突破了上那件已經骯臟不堪的羊呢大時，他才發現，自己竟然來到了衛所的山頂。

鄭海珠和許心素，正圍著紅泥小火爐，邊喝茶邊聊天。

扭頭見到古力特，鄭海珠止住和許心素關于將來合作的話題，斟了一杯熱茶，走過去遞給荷蘭人。

“請你來看打仗的，得看到天亮。烘烘手，山上冷。”

古力特一路憋著的臟話，還沒出口，就被“來看打仗”四個字堵回去了。

見古力特瞪著那對波斯貓般的眼睛，鄭海珠淡淡補充道：“你們的公司，放棄了你們。今夜直接來攻。”

古力特心頭一陣異樣。

魯芬果真是個好戰的馬車夫，顯然本不在乎他這個公司的高級顧問，以及十余名優秀水兵的命。

但自己好歹也是個男人，總不能在一個人面前哭喪著臉求生，尤其當周遭還有不明國男人圍觀的時候。

古力特于是強撐著自尊心，板著臉道：“鄭，是你先設下險的圈套，啊，這個圈套必定也得到了你們的政府的認可。是你們明國人沒有信用，我們的將軍，不和你們談判是對的！”

鄭海珠針鋒相對：“古力特，送你一個語，賊喊捉賊。講的就是你們荷蘭人。我們明國人說的賊，就是強盜。你們十幾年前就想占我們明國的澎湖嶼，當時沒占，現在又來占，不是強盜是什麼？你們不通過明國府，從我這樣假扮黑市商人的手里搜羅大量奴工，運往你們的工地和種植園，不是強盜又是什麼？我們的水師扣下運奴船，由總兵蓋印給魯芬，勒令你們的艦船限期離開我們的國土，并來簽署協議，你們假意拖延，實際從達維亞調集更多的軍隊來攻我們的衛所，不是強盜又是什麼？對你們這樣強盜般的狼，獵人難道不該設下圈套嗎？”

這段明國話，不艱深，古力特都聽懂了，一時語噎，只氣咻咻地盯著鄭海珠。

許心素在一旁嘿嘿笑道：“什麼圈套不圈套的，本來就一屁屎，還怪別人了子出你們的丑嗎？行啦，荷蘭紳士，坐這兒看戲吧。鄭姑娘說，你是個商人，腦子不算太蠢，從前還在月港買了咱們大明不貨。回頭仗打完了，談判桌上，給你留個位子。”

……

約莫半個時辰后，料羅灣正南。

“落帆！”

“各艦列隊，左舷面向十二點鐘方向！”

“填裝火藥！”

“格羅寧號炮手就位！”

“維多利亞號炮手就位！”

“德保號炮手就位！”

“奧蘭治號炮手就位！”

“代夫特號炮手就位！”

霧障之后，傳令兵的荷蘭語此起彼伏，不斷傳到站在格羅寧號左舷中央的魯芬耳朵里。

魯芬向左右兩側去，五艘橫向一字排開的大型蓋倫戰艦，和遍布附近的七八艘排水量一兩百噸的三桅桿亞哈特沖鋒艦，形荷蘭人眼中最的海戰陣型。

此刻，荷蘭大炮調整的仰角是十度，可以在兩公里的程形有效殺傷力。

它們現在的任務，是先轟擊灣的明軍戰艦。

等接近料羅灣海灘時，大炮的仰角再逐漸變小，直至調整為水平，轟擊岸上的軍事設施。

魯芬對于廈金海面的濃霧，以及夜里加強的東南風，都很滿意。

港灣是固定的，港灣里酣眠的艦只也是固定的，霧障對于主夜襲固定目標的荷蘭人講，不但不是困擾，還有助于藏他們的蹤跡。而從澎湖嶼向金門勁吹的東南夜風，令荷蘭人的船速，比平時快了不。

魯芬拿起遠鏡。海霧帶來的一片混沌中，人眼需要很費力地，才能辨別出金門島的大致廓。

并沒有亮徹天地山海的燈火，刺破混沌，進魯芬的雙眸。

“明國的勇士們，正在睡大覺。”魯芬抿著，對邊的格羅寧號艦長伯恩，揶揄道。

伯恩笑著回應：“那就用我們的炮火，把他們喚醒吧！”

“開火！”

“轟——”

隨著震天巨響，格羅寧號上一枚四十八磅口徑的重型炮彈，撕開霧夜之幕，直奔料羅灣而去。

陣線中的其他四艘炮艦，跟著開火，片刻前還靜謐沉寂的料羅灣海面，頓時炮聲隆隆，火耀眼。

震耳的巨響，橙的熾焰，刺鼻的硫磺味，高的歡呼聲，瞬間刺激了海面上雄野們的腎上腺素，令他們殺伐與摧毀的，比洶涌的浪濤還要強烈。

一陣炮轟過后，諸艦發第二的間歇，魯芬和艦長們敏銳地注意到，東南風似乎有些變向，牽制了荷蘭艦隊往西北方向開浪的速度。

但侵略者們不太為此焦慮。艦隊已經離料羅灣那樣近，沉重有力、程驚人的炮彈，難道還會被西南風吹偏嗎？

事實上，從遠鏡里，軍們都已得意地看到，霧幕之后那些影影綽綽、但正在變大的橙紅火團，說明已有明軍的船只為第一批犧牲品。

（稍后第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