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祥麟迎到張儀時,看到新婚妻子滿面沮喪。
“我太蠢了,只顧看鄭姑娘他們變戲法放水、收拾莽古爾泰,看完后去圍佟家莊時,那個通敵的莊主佟養,已經帶著幾十口人,跑了。”
張儀后悔不已,給馬扔了個糧袋。
旋即,驀地意識到,自己作為妻子,有點不合格。
忙回頭,走到檢查馬蹄的丈夫邊,一把將他拽起來,拍打著他牛皮護住的手臂,又去扯他的頭盔,一面道:“你沒傷著吧?有沒有又人賺去一塊皮?”
馬祥麟“嘶”了一聲,阻住妻子的手,無奈地嗔道:“我能有什麼事,建州人還能在我這里討去便宜?倒是你的氣力大,拉馬拖驢似的,你輕點行不行?”
張儀不理他,繞到背后又看了看,銀甲上跡斑斑,應該都是敵人戮時濺上的。
松口氣,“哧”一聲道:“我力氣不大,怎麼能開滿弓?”
抬臉正對上丈夫也在打量自己的關切目時,忽地竟起了幾分窘。
想起自己這半年多才漸佳境的人婦生活。
雖然婆婆秦良玉威名遠播,父親張銓也向母倆保證,馬祥麟人品相貌皆是上乘,但去年初秋親之際,張儀還是不太愿。
不想這麼早就嫁作人婦、生兒育,還想過好幾年放馬打獵、自由自在的日子。
親迎之日,看清夫婿真人,張儀才生出歡喜來。
好一副氣宇軒昂的模樣!
就連面頰邊的那條疤痕,都給英武的相貌又平添幾分草莽勇悍之意。
母親竟然還抱怨父親,堂堂三品文,招回來一個南蠻子武將做婿。
母親真是錯得離譜,京師那些仗著老子富貴而斗遛鳥的紈绔,如何能與這樣天神般的“南蠻子”比得!
然而,新娘子滾燙出爐的怦然心,那熱烘烘的歡悅,很快被澆涼了。
夜里,馬祥麟進到房時,滿酒氣,臉并不紅,反而有些青白,襯著一聲不吭的態度,讓服侍左右的丫鬟都出怯懼和疑。
馬祥麟遣散仆人,回過頭來,油燈映照下的眼神,一看就清醒閃亮,那眼神卻不與張儀。
紅袍奪目的新郎,整個人只著漠然。
張儀子豪爽,可不傻、不遲鈍,的憧憬,頓時偃旗息鼓。
馬祥麟下喜服和中,垂著眼朝走過來時,張儀曾地起,旋風般卸下冠和嫁,走到桌邊一口將兩杯合巹酒都喝了,回頭對有些愣怔的馬祥麟道:“你沒興致,我也一樣,我可不懂怎麼哄你,咱們干脆各歇各的。”
言罷,噗地吹了燈,蹬掉鞋子,翻上炕,拿背嵴對著新郎。
過了三天馬祥麟練槍、張儀練箭的日子,二人才圓房。
小馬將軍守土盡責、完人夫的義務后,息甫定,帶著略顯生的歉意道:“親迎那日,是我不對。”
張儀拍拍他的后背,把他推下來,不以為然道:“今日對了,就行。”
然后繼續翻睡覺。
這個坎過了,后頭的日子順暢起來。
兩口子關于武功與兵事,越來越能說到一去。初雪前買到大批好馬后,二人更是幾乎整天泡在練兵場了。張儀開始自己的新婚生活,及至婆婆秦良玉沒什麼猶豫就答應隨夫出征時,更是認定,父親的確沒有替找錯人家。
而此刻,剛剛經歷過一場生死惡戰的馬祥麟,也被妻子的神面貌所吸引。
真沒想到,一派儒雅斯文的張侍郎,竟有這麼個虎里虎氣的千金。
沙場浴的男子里,有的鳴金下馬后,醉心于乖順、恨不得伏拜于腳下的子,但馬祥麟不是。
越是張儀這樣沒有曲意逢迎、只有活力迸的子,越讓馬祥麟到生存下來的真實,以及繼續前行的旺盛氣。
馬祥麟抬手,摘去妻子鬢發間積攢了三天的各種草屑,板了十幾個時辰的殺人臉上,終于浮現一溫。
“你是不是一直吃干糧?走,進順城,我帶你吃笨燉蘑孤。”
“好,上鄭姑娘,我還沒聽把火炮的事說完。”
“鄭姑娘和戚金的義子,怎麼落后你們那麼多?”
“鄭姑娘騎不了快馬,和那些礦工一起坐的馬車,鄒將軍派人護送著。吳公子和那個姓孔的家親兵,看到莽古爾泰撤軍后,就趕往順了。”
“哦。”
……
申末時分,雨整日的天空,云翳漸散,殘最后幾抹熔金暉,自云破潑灑下來。
鄭海珠從馬單吐到順城,蒼白的臉靠著落日的康慨涂抹,才顯出幾分紅暈。
不暈車,暈人頭。
人頭是計算軍功的重要依據。順城外和馬單軍堡鳴金后,明軍依然遍布戰場,一面砍人頭,一面把無頭的真尸堆在一起焚燒,以免發生疫。
鄭海珠再是躲閃,也無法避免地看見那一車車各特的人頭。
兇狠的,驚恐的,張豁牙的,眼球凸的,只剩半個腦殼、白乎乎粘著未干腦漿的。
死前最后一刻的所歷所,都寫在那一顆顆金錢鼠尾的頭顱上。
戰后,滿世界都是人頭,實在令這個尚未適應古代戰爭實況的現代人,有些招架不住。
就連下車后往順城走了沒幾步,都會有一顆人頭咕嚕嚕滾到腳邊。
迎面傳來怒罵:“傻兒子們,把老子的話都當大風刮過嗎?砍韃子人頭,不能砍斷辮子,回頭怎麼串一起?你們看看,這西瓜似地滿地滾!”
旋即,怒罵變朗笑的歡迎。
“鄭丫頭,你咋這時辰才回來,走,伯伯帶你去吃笨燉蘑孤。”
……
順軍衙后院,火把通明。
衙門的伙夫支起兩口大鍋,里頭燉著壯的閹和濃香的松蘑。
遼東總兵張承胤的勤務兵,特意拿出近年才從隴西傳的“辣火”,也就是后人所說的辣椒,摘碎末,撒鍋中。
已經去順客店里痛痛快快洗了個熱水澡的鄭海珠,本來覺得大部分元神已經回到軀殼。
此際往鍋邊一坐,看到那紅黃黑白各相間、油乎乎的燉,登時想起白日里所見的戰場景象,胃中又翻騰起來。
的邊,張儀吃得不亦樂乎,父親的責怪,完全不影響這個另類千金的胃口。
張銓今日出了沉,等在順東邊,午后接到捷報后,飛馳趕到順,聽到坐鎮指揮的張承胤、頗廷相兩位總兵狠狠夸贊了一番婿馬祥麟的戰績,面上不顯,心中還是很得意的。
孰料,沒過一個時辰,他竟在順城中看到了自己的兒,據婿待還是已經在馬單附近做了三四天哨探,張銓頓時老眼一黑,又驚又氣,礙于秦良玉的關系不好斥責馬祥麟,只能撿開飯的時候,數落一頓張儀太不知輕重。
繼而千叮嚀萬囑咐:“你和祥麟都記住,此事切不可讓你娘知曉!”
狼吐虎咽的張儀,初時只老實聽著,后來嫌當爹的太啰嗦,咕噥道:“行了侍郎老大人,你快去給功臣們敘功吧。別忘了給我這夜不收也算一份。”
見父親終于走開了,張儀嚼著蘑孤,側頭向鄭海珠請教起火炮知識來。
又夾一大塊沾滿了油和鮮紅辣椒的松蘑,塞到鄭海珠的陶碗里,沖坐在總兵和文龍、戚金那一桌的馬祥麟努努:“祥麟沒騙我,遼東的蘑孤就是比關的好吃,阿珠你都了一天了,怎麼不吃哪。”
鄭海珠看到那巍巍一塊人肝似的蘑孤,忙挪開眼珠,強作輕松地站起來道:“我去兜個生意,回來再用。”
來到張承胤主持的桌前,鄭海珠掏出從客店背來的好東西,恭敬地給每位上上將發一份。
那是早已準備好的。
諸人接過一看,蛐蛐兒罐大小的一個錫盒,打開后,一怪味兒。
清河守將鄒儲賢是個大老,因收禮、設伏等幾個回合,已和鄭海珠稔,大咧咧道:“鄭姑娘,你這是茶葉吧?發霉了喲。”
遼東副總兵頗廷相也起于行伍,沒讀過私塾,問旁的馬祥麟:“小馬將軍,你識字不?這盒子上,刻得啥字兒?”
“暢飲紅茶,勇闖天涯。”
戚金瞇著老花眼,已念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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