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歷四月上旬,相當于后世的五月初,恰是遼東最舒服的季節。
黃昏時分,榴紅的晚霞燃遍整個天空,暮春時節的晚風,一寒意也沒有,溫地過人們的面頰。
大明順東南的要塞,馬單堡壘外,馬郡河有一段河床不窄的支流,沒于暮籠罩的森林里。
鄭海珠站在新壘的大壩前,映眼簾的滿當當的河水,令心花怒放。
吳邦德帶著孔有德和幾個礦工,從更遠些的山坡上,走回河邊。
鄭海珠折轉,對他們道:“今天炸石頭的這幾次,靜很大,附近的村民,有什麼反應?”
孔有德道:“小老百姓最怕咱抗軍旗的,又有馬郡的守將嚇唬過,他們輕易不敢靠近。只有佟家莊的幾個壯丁上山來看熱鬧,我們說是朝廷開礦,老遠就把他們給轟走了。”
吳邦德在一邊補充道:“這個佟家莊,莊主確實佟養。”
鄭海珠點點頭。
佟養,是歷史上在順之戰后帶著族人投靠努爾哈赤的邊境富商,后來為皇太極造出過很可一用的紅夷大炮。鄭海珠在赫圖阿拉,從那個筆帖式佟養定口中套出佟家所在的位置時,就開始考慮如何置掉佟養。
但肯定不是現在。
從兵部侍郎張銓到遼東總兵張承胤、副總兵頗延相,從新晉游擊文龍到浙、川兩支客軍的統帥,從臨時被起復的將門繼承人李如柏到清河守將鄒儲賢,鄭海珠和這些人一樣,如棋盤上謹慎移的棋子,按照正月底定下的方案,各司其職地完自己的步驟。
而行的前提都是,盡量不打草驚蛇。
努爾哈赤和他的兒子們、八旗軍兵們,都是獵人出,比狐貍還狡猾,比野狗還嗅覺靈敏。
明軍一方所有針對這次戰役的行,都要同時披上偽裝。
實在無法進行的,就像李如柏那樣,卡著時間點,堵在新安關。
所以,鄭海珠他們到了馬郡河支流的上游后,由孔有德等十余名銳家丁封鎖了一定區域,讓開原調來的強壯礦工地筑壩,對外宣稱是朝廷開鐵礦。
今日,吳邦德和孔有德,在山坡背風,用孫元化和弗朗基人配伍的火藥包,試炸了幾次模擬壩,鄭海珠的心就更定了。
和吳邦德年前偵查順時后,向張銓提出了一個與決水相關的作戰方案。
順一帶到了四五月間,雨水充沛,馬郡河支流甚多,都來自附近山川。鄭海珠選了地形復雜的一條,讓孔有德從老家開原招來二十余名青壯礦工逐級筑壩,搶在四月頭上完工,果然,三天前的四月初十,開始下大雨,直到今天未時才停。
在大壩邊休息的礦工,看著滿天艷麗的魚鱗云,向鄭海珠等人道:“東家,后頭準定還憋著一場大雨哩。”
鄭海珠心道,越大越好。
然后沖礦工們和氣地笑笑:“弟兄們辛苦了,再過三天,咱就發賞銀,讓有德騎馬給你們家帶回去,然后咱往山東走,掙大錢。若是給大東家干得好,明年老婆孩子也都過去!現在都去吃吧,安心睡一夜,攢足力氣,明日還有大活兒。”
礦工們歡呼著往伙夫那里涌過去。
鄭海珠將孔有德招呼到一邊:“一共二十三個,夜里都看好了,解大手都不許離開你們的視線。莫要功虧一簣。就算每個都是你穿開時就認得的同鄉,這種時候也不能全信。”
孔有德低聲道:“明白。他們里若有人走風聲,就算姑娘饒了我,將軍也會毫不猶豫地砍下我的腦袋。”
夜,蟲蛉低鳴,十四的月亮幾近渾圓,銀暉灑在河面上。
此際的音畫本應人,奈何周遭鼾聲如雷。
吳邦德走到石壩邊,在鄭海珠邊坐下:“莫說是你了,我也被吵得睡不著。”
鄭海珠盯著水面:“今夜睡不著的人,肯定多了去了。方才有一刻,我很想騎上馬,連夜趕回順城,明天就能親眼看看我們弄來的火炮,威力如何。”
吳邦德道:“聽張侍郎和將軍的,你留在此還是安全些。”
鄭海珠笑笑:“當年我在匪寨遇到馬將軍,正上他要和悍匪干仗,他與我說過,沒有哪一仗,在開打之前就是定了勝負的。此番我們已經盡人事,明天的結果,聽天命吧。此打起來,也未必就一定是建奴輸。對了,穆棗花說你教他們用匕首近戰,練的是一刀刺心臟,你準頭如何?”
吳邦德側頭盯著:“你要說什麼?”
鄭海珠道:“雖然將軍的夜不收回來說,努爾哈赤在關外分兵了,但萬一明天來打馬單的真人翻了倍,而鄒將軍沒有及時趕到,此地就比順城還危險。倘使我們沒跑掉,你就一刀扎了我,給我個痛快。”
回答的是沉默。
良久,吳邦德才開口道:“你蠻聰明的一個人,不要在此事上犯渾。你又不是領兵的,也不是當兵的,跪下來求饒都不應該覺得丟人。韃子對人,搶比殺多。萬一,萬一你陷于敵手,不要反抗,就裝是百姓,乖乖地順著他們,先活下來。”
頓一頓,他用雙手來回地了幾遍面頰,嗓音越發低沉:“臘月里我到順的時候,看著城外那片河灘,忍不住一遍遍想,如果不是什麼失不失貞的念頭裹挾了阿梅,會不會就不去撞李永芳親兵的刀口,是不是就能活下來。我知道,我知道不能怪,但每回夢到,我都去追著說,活下來,活下來頂重要,無論經歷過什麼,我都仍當是最好的子。”
鄭海珠靜靜地聽著伙伴的自陳。
人跟人就是這麼不一樣。在后世人看到的史料筆記中,清軍南下,揚州十日、嘉定三屠中,許多為人夫者的漢人,留下文字,明晃晃地記述自己叮囑妻妾,若城破,務必自裁,絕不可異族玷辱,妻妾若有畏懼猶豫之,他們會先于敵人殺了們,然后帶著兒子設法逃出城。
此刻再細品吳邦德的話,真是令人慨。
鄭海珠輕嘆一聲,拍拍他的肩頭道:“我明白了。去歇息吧。”
剛站起來,忽然滯住形。
林外,有道劍出鞘的倉啷聲傳來。
吳邦德也倏地跳起來,面向出現靜的方向,側耳傾聽。
在他們不遠,孔有德和幾個家兵卒,同時刀,疾步而去。
就在鄭海珠覺得心快要跳到嚨口時,林外的不速之客已然策馬沖了進來。
京師話口音的聲響起:“自己人,自己人!石砫秦良玉帳下。”
……
張儀翻下馬,大步流星地走到鄭海珠等人跟前。
孔有德舉起的火把照著的面容,搖曳的火映出方頤廣額、濃眉眼的五。
一殺伐果決的英氣,在這張面孔上流淌。
張儀的目,直接投向鄭海珠:“你就是鄭姑娘吧?我是張侍郎的閨,唔,現在是秦良玉的兒媳婦。”
鄭海珠聞言,吃驚不小,原以為對方只是秦將軍麾下將。
“那你就是,馬將軍的……”
張儀爽朗一笑:“說是秦良玉的兒媳婦,我很樂意,說是馬祥麟的媳婦,我可不怎麼聽,他槍法湊合,箭的準頭可著實不如我,憑啥他有名有姓的,我就是什麼馬家娘子,馬家,馬將軍的渾家。”
吳邦德和孔有德愣愣地看著眼前這位從天而降的姑,又瞄瞄鄭海珠,顯然,鄭海珠也不知道,張侍郎的千金、秦將軍的媳,竟也會出現在遼東。
張儀看出眾人的心思,也不再寒暄,轉揪過來一個被塞住、捆住雙手的人。
“三日前,我帶一支哨騎離開祥麟,南來此游弋偵測。今夜運氣好,果然抓到了個細。”
說著,一把扯出俘虜口里的布條,將他湊到孔有德的火把下。
那俘虜委頓在地,一疊聲道:“各位將軍饒命,我也是全家老小的命都在莊主手里,才不得不做些報信的營生。”
鄭海珠盯著他:“你是佟家莊的?”
俘虜點頭。
張儀打眼了從帳篷里出來看熱鬧的礦工們,又瞧瞧河上的石壩,對鄭海珠道:“鄭姑娘借一步說話。”
走遠些后,張儀細說緣由:“我們在十里外的小山坳里看到生火的煙氣,潛過去一探,是三個韃子,還有這個沒剃頭的。他們吃完東西,三個韃子上了馬,往東走。我們抓了這個漢人,路上審他,他說自己是今早去與韃子的哨探接頭,報知馬單一切如常。鄭姑娘看看,可有破綻?”
鄭海珠盯著張儀:“抹額上繡的什麼?”
張儀一愣,旋即明白過來,笑了,笑意中著佩服:“鄭姑娘,你連我是不是張銓的兒、秦良玉的兒媳,都懷疑?怪不得他們都說你。抹額上繡著海棠,云肩上繡著石榴,抹額是天青,云肩是水綠,江南韓家的繡工,堪比天工,多謝韓小姐和鄭姑娘給我的婚儀賀禮。”
行,測試過關。
核實過份,對方又是直接尋到了林中支流,開口就出自己的姓,應是順那邊過來的沒錯。
鄭海珠亦展一笑:“大敵當前,不得不疑,向儀小姐告罪。儀小姐也來助戰,月前與張侍郎在沉分別時,他確實未告知。”
“我爹爹現在也不曉得,”張儀口氣著得意,“祥麟先也不肯順著我,是我婆母點的頭,我才能一起來。”
鄭海珠約略知道由了,繼續道:“你沒殺那三個韃子是對的。若殺了,建州大軍沒見到他們歸隊,定會起疑。那個佟家莊的細,應也沒有告知他們此有異,否則,三個哨探不會還有心思生火吃東西,吃完才上路。”
張儀會心地抿。
和鄭姑娘,想到一塊去了。
回頭看了看不遠火把下的俘虜,冷冷道:“建奴的哨探也不怎麼樣,竟然烤兔子。我們這三日游走,都是吃的干糧,哪敢生火。”
鄭海珠道:“沒白吃苦,揪出了賣國的佟莊主。”
張儀笑道:“好,明日看完你們的戲,我就帶人去圍了那莊子。”
……
同一個夜晚,順城中,就沒有馬單外的森林里那麼涼爽。
原本還算寬敞的城廂,滿了各地來的商賈。
整個城池,都被喧沸的人聲、牲口的嘶鳴,以及人畜散發出的汗臭、尿臭、糞便臭,塞得滿滿當當,令人煩躁的悶熱,仿佛翻了倍。
范文程擰著眉頭坐在窗下的油燈邊。
不開窗難,開窗更難,這還讓人怎麼好好讀書?!
再過幾個月,他就要赴沉參加“秋闈”。
作為舉城皆知的大宋名臣范仲淹的后代,他范秀才若不在功名之事上更上層樓,豈不是要讓順城里那些同年看笑話?
更關鍵的是,他實在不了呆在順這個破地方了。
來做生意的韃子越來越多,守將李永芳來者不拒,統統迎進城來。
今年這次馬市,竟還把文廟和書院騰出來給這些野蠻人住。
不,一定要趕中了舉人,再中進士,離開遼東。以自己大宋名臣之后的家世淵源,朝廷怎麼也能給個京城某部衙門“觀政”的安置吧?
范文程思及此,努力讓自己適應今夜順城的聒噪,做到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
他將一篇制藝文章做完,聽到外頭更鼓,才知已過丑時。
城中終于安靜下來。商人們大約也已沉夢鄉,養足神,待明日的馬市開幕。
范文程走出陋室。
他家離東面城墻不遠,讀書疲累的深夜,來到屋外,仰中天明月下城墻的剪影,頗讓他這個自詡有懷古之好的讀書人,到解乏。
然而很快,他見城墻上出現了比平時更多的守卒,并且似乎在運東西。
好像是檑木?
范文程正納悶間,忽然聽到文廟方向,傳來更大的靜。
他初時以為是走水了,再側耳傾聽,才覺得不對。
是兵戈發出的令人牙酸的撞聲,以及此起彼伏的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