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如柏的小妾依蘭珠,忽地聽說明國準許回赫圖阿拉祭奠父母,喜不自。
被告知只許帶一個伺候的婆子,兩個兒子不得同往,隨行人等也皆由朝廷安排,依蘭珠連連點頭。
這個剛剛過完年就被父親賣給政治聯姻的建州子,十幾年來在異族的地盤里,早已習慣了卑微生的狀態。
直到出發這天,依蘭珠和婆子背著包袱走出李府時,才知道人馬的狀況。
文龍的小妾沉氏來送行,給依蘭珠引薦了鄭姑娘、吳公子這支商隊,說他們是自家人,正好想去東邊看看商路,里頭不上等杭錦算作家給依蘭珠準備的禮,隨車侍衛則是文龍的幾個親兵。
依蘭珠認出孔有德是面孔,又見鄭海珠和兩個侍都年輕溫和,吳邦德也不是兇神惡煞的大老,越發放下心來。
從大明遼東重鎮遼往東,一路沿著蜿蜒的太子河,穿越廣袤的河區平原,經過著名的軍事要塞清河堡,便可抵達建州真的王城赫圖阿拉。
五六百里的路程,看似不短,冬季用馬拉爬犁這樣遼東特有的運輸工,反倒不慢,耗時約十日,恰能在建州薩滿定下的臘月二十二祭祖日前趕到。
天氣照應,出發后接連數日,都是晴空萬里,藍得刺眼的天幕中,一云絮都看不到,只有蒼鷹如黑閃電般掠過。
原野無垠,白雪掩蓋了大地上的一切棱角與邋遢,偶爾刮起的一陣風,也并不酷烈,反倒如靈頑皮地施法游戲,帶起漩渦似的一團雪,在下閃爍著有趣的金。
即使凜冬出行,純凈妙的景致依然令人愉悅。
孔有德的心就甚佳。
他坐在馬背上,扶著亮明份、以防土匪的牙邊旗,手指被凍得有些僵,腳心卻暖烘烘的。
他穿著鄭海珠送他的皮靴。
麂子皮、羊羔兒里子,制得特別扎實,沒有五錢銀子可拿不下來,頂他們這些親兵大半個月的餉銀了。
那日住店時,鄭海珠把他到角落里,拿出靴子。
孔有德不好意思,拍著上的棉襖道:“鄭當家,將軍給咱發的冬裝可厚哩,俺也有棉靴,只是還沒到正月,所以才穿的舊鞋出來。”
鄭海珠把皮靴往他懷里一塞:“我曉得將軍把你們都當自家小子似地疼,他發的是他的,我送的算我的。我有個侄兒,和你一般大,你倆還有點像。”
孔有德咧著傻笑,又傻笑著把靴子套上,在雪地里踩了踩,奇道:“伊,正合腳。”
鄭海珠聲道:“那是,我侄兒的腳穿啥尺碼,我能不知道麼?說了你倆同歲。他爺娘沒了,裳鞋帽還不都是我在管。”
孔有德抬起臉來,卻不笑了:“鄭當家,俺爺娘也沒了。”
“怎麼沒的?”
“在鐵嶺開礦,累死的。俺琢磨著自己不能累死,就跑出來投了將軍。”
鄭海珠沉默須臾,開口道:“人死不能復生,你好好地活著,早點娶媳婦生娃,爺娘在天上會歡喜的。再說,將軍養你們,也是親爹一樣,你們要給他老人家好好干。”
孔有德正道:“那必須的,朝廷欠咱遼將糧餉都多次了,每次不都是將軍自己想法子。不咱親兵家丁,對尋常營兵也是如此。將軍不知道比那些前飛各種鳥的鳥文強去多!”
鄭海珠剛要拿起水囊喝水,又放下,盯著孔有德道:“有德,你這話也不對,張侍郎難道不是文?”
孔有德一怔,有些尷尬:“哎,那倒是,張侍郎前那只孔雀,咋看咋順眼。”
鄭海珠收了和藹之,著聲音道:“有德,保家衛國,武將軍士都是出大力的,我從不認為,武人就低文一等,就該被他們欺負。但反過來,你們武人也不可不敬朝廷命,你若開口閉口的鳥文說習慣了,指不定哪天會害了將軍。”
孔有德的尷尬變了愧疚,撓撓頭,又拍拍自己的面頰,心悅誠服地“喔”了一聲。
他覺得,鄭姑娘說話不兇不橫,卻還有道理的。
鄭海珠看著這位將來會為悍將的小子,這小子眼下當然還不不知道,多年后,正是大明文孫元化,在他們東江兵如喪家之犬之際,果斷出面收留。不過,這個時空,既然來了,而且一步步走到現在,尚合計劃,就會讓孫元化提前和文龍及手下見面。
“有德,”鄭海珠的口氣恢復了親順之意,“今日我聽你們幾個兄弟在談論火,你們說的滅虜炮,多重?”
“一個九十來斤,一車可以拉三個,咱聽打過平壤倭寇的老兵講過,那玩意兒野地里打起來,比虎蹲炮好使,得快,一轟轟倒一片,那一個帶勁兒。可惜賊貴,都得用銅。”
鄭海珠笑笑:“貴怕什麼,錢不是省出來的,是掙出來的。對了,待幫著將軍他們了結順的事,我讓你掙筆小錢。我要先招三百個青壯礦工去山東,我和將軍說說,既然你自家原就是礦里的,正好讓你幫我相人,回頭我給你銀子,你攢著娶媳婦。”
孔有德“啊”了一聲,繼而滿臉浮起喜,再而喜中有摻幾分踟躕。
“鄭當家,山東那礦,不吃人吧?”
“放心,是我也有份的買賣,不會是你們遼東的汗礦。挖煤,給冶銅冶鐵做燃料的。”
“那敢好,也算給俺老鄉們尋個南邊的活路。”
“可不就是如此。行了,喂馬去吧。”
孔有德樂不顛顛地跑開。
吳邦德披著大氅從影里走出來。
“論說話熨,還得是你們人。我咋就沒瞧出這小子和你侄兒有半分像。”
鄭海珠站起,拍拍袍子上的雪:“收買人心的話,從我里說出來,它就是真心話。這娃娃不錯,看著憨乎乎,其實得很,難得底子還純良著。”
吳邦德同意:“嗯,,沒有因為一雙皮靴就唯你是從。善,曉得不能為了幾十兩銀子賣老鄉。”
鄭海珠偏偏頭,吳邦德隨往客店外走。
月朗星稀,雪野現出一種奇幻的藍。
鄭海珠回頭,看到客店面南的窗戶上,映出依蘭珠、阿亞和穆棗花的剪影。
沖那邊努努,對吳邦德道:“一遼,我就在觀察阿亞。你怕是建州派到大明的探子,其實我也擔心。快兩個月下來,我看越來越快活,整日花心思的,就是怎麼給肚里的孩子置備服,我若不,也不往熱鬧的地方鉆,恨不得在房里,趴窩母似的。”
吳邦德道:“那就好。不過這回,我還擔心對依蘭珠控制不住,畢竟那是個建州婦人,算家的仇人。”
鄭海珠意味深長地輕嘆一聲:“換個角度看,們既不是葉赫婦人,也不是建州婦人,們就是兩個同病相憐的婦人,都苦過,自然談得來。依蘭珠聽說死了男人、還懷著孩子,那眼神立時就不一樣了,跟菩薩似的。你在另一輛車上不曉得,這幾日,我耳朵邊,全是依蘭珠教阿亞的媽媽經。”
吳邦德道:“所以更得讓棗花著們,免得阿亞一時忘,與依蘭珠說真話。”
阿亞對于鄭海珠和吳邦德來講,優勢就是語言。這個優勢,當然不能教建州人曉得。
而再行四五天,過了清河堡后,吳邦德就會和另一個報員李大牛,以看大集、領商的由頭,轉往北邊順城,去打探況。
鄭海珠呼吸了一口冰冷但分外清新的冬夜寒氣,遲疑片刻,還是開口道:“你這次到了順,若遇到李永芳近在遲尺的機會,千萬別沖。”
吳邦德抬頭看著月亮。
冬夜的月亮,是這個世界唯一明的,和曾經籠罩在阿梅面頰邊的那層暈,一樣明亮。
“我不會這麼傻的,我若這麼傻,阿梅在天上也會笑話我。”
……
沿著封凍的太子河,又行了幾日,在清河堡拜會了參將鄒儲賢、代表文龍送上禮后,鄭海珠與吳邦德分道,分別往東面的赫圖阿拉,和北面的順城進發。
關外的客店,很多都是真人所開。
不店主,曾是當年礦稅太監高淮禍害遼東時招過的雇傭軍。
他們攢夠了家,并不想再給本部落的首領拼命,又會說漢話,便開起客棧。
努爾哈赤樂得用這些客棧吸引關的商賈,傳來些消息,是以也不讓八旗軍士去擾。
依蘭珠乍見這些客棧,頓覺親切,興致昂然地選了最氣派的一家,還討好鄭海珠道:“鄭當家,我有己銀子,我請你們住。”
鄭海珠自然由著。
一行人由小伙計殷勤地引領,穿過門廳后,卻聽里頭一進院子里人影晃,傳來“唰唰”的舞刀聲。
依蘭珠好奇地走過去。
那梳著金錢鼠尾辮、一銀袍的男子,余掃到一個穿旗裝的婦人,只當是店里沒規矩的客,也不理睬,繼續舞刀。
依蘭珠盯著他,角開始,終于聲喊道:“阿古!”
這是滿語“兄長”的意思。
莽古爾泰驟然收刀,震驚地看向依蘭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