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然這一覺只睡了一個多時辰,就被焦坦和周懷拉著前往齋堂用飯,暈暈乎乎間用罷早飯,也不記得被關二哥一伙子凈房的火工居士欺負了幾次,又回轉西屋蒙頭大睡。
下午的時候,總算回過點神來的趙然,剛剛用清水抹了把臉,卻被客堂的于致遠找上門來,拉著去他房中寫了幅字。
趁于致遠展開字幅仔細琢磨的空擋,趙然旁敲側聽的打探了一番于致遠進道門的經歷。于致遠無極院已有十三載,和趙然一樣,剛進來的時候同樣在寮房掃圊,掃圊八個多月后,又轉去灑凈,先后干過做飯、燒火的活計,因為喜好書畫,后來還一度調至賬房謄寫賬冊。到了第六年時,也就是四年前,無極院客堂的老門頭辭世,多出了一個職位,于致遠這才迎來了截至目前人生中最重大的一次機遇。
當時西真武宮同意無極院從院自行調配,于是經堂的某念經道榮幸轉職為客堂門頭,而因此產生的念經道缺額,便由于致遠頂替了。從此,于致遠躋有度牒的正式道人之列,份與之前判若云泥。
再過一年,轉職為客堂門頭的那個念經道(于致遠記不清楚該道姓名),在一次意外中不幸喪命,于致遠戰勝十多名比自己資歷深厚的同窗,占據了客堂門頭之位。
客堂門頭是道院“五主十八頭”之一,是有職司的道士,歸八大執事中的知客管轄,職在迎賓。這個職司不僅干起來面鮮,而且油水厚,在“五主十八頭”中算得上第一等優厚的職分。趙然如今的本職上司——圊頭周致秀說起來和于致遠平級,但各方面都差得不是一星半點。
趙然想多打探一些于致遠如何順利躋道士之列,又如何在眾多競爭對手中穎而出,繼而為門頭的,于致遠卻語焉不詳,只是微笑著勉勵趙然,讓他多多努力。
雖說于致遠沒有指點趙然順利升擢的竅門,但對趙然的起居生活還是非常關心的。他此時已經知道趙然家境貧寒,于是親自帶著趙然前往庫房,要為趙然再討一裳。
管庫的劉庫頭依然在和一幫子道士推牌九,見于致遠到來,立刻起,滿臉洋溢著熱切的歡笑:“于師弟今日怎的有閑來此?快,一起推兩把?”說著,招呼旁的幾人給于致遠讓座。
此時,座中另一位胖道士也直起子,沖于致遠招呼:“于師弟,什麼風把你吹來了?玩一把?”
于致遠淡淡一笑,搖頭道:“劉師兄、郭師兄,我不好此道,你們也是知曉的。今日過來多有攪擾……”沖趙然一指:“這是新院中的趙然,他院倉促,帶的裳了,若是庫中有余,還勞劉師兄給關照一二。”
劉庫頭立馬應下:“別人來了沒有,于師弟來了還能沒有麼?沒有這個道理!”說罷,吩咐旁一個火工進庫中抱了套裳出來,塞到趙然懷里,關切道:“趙老弟,以后有什麼需要盡管來尋我,哪里需要再勞于師弟親自過來。你看除了裳,還差些什麼?”
趙然想了想,既然跟著于致遠過來,算是欠了份人,干脆也不客氣:“劉庫頭,若是能再給二尺麻葛,小子激不盡!”
劉庫頭說這個容易,又讓火工取了二尺麻葛出來給趙然。
說笑幾句,于致遠帶著趙然離開了庫房,劉庫頭等人在后殷勤相送,那禮數倒好似于致遠是師兄一般。
回轉之時,趙然有些好奇:“于門頭,咱們道院中不關撲賭戲麼?”
于致遠道:“道門宮觀院中,原也是有戒律的,但只經堂限得稍嚴,各分職司卻都不大去管,否則山門清苦,這許多人如何守持得住?若是這也戒那也戒,道門怎生維持下去?當然,全真一派持律倒是嚴苛得多,但你去全真道觀看看便知,遠遠比不得咱們正一派的道觀繁茂。”
趙然是頭一回知曉,原來自家的卻是正一派道觀,不由多問了幾句。于致遠也盡心指點:“咱們正一派是符箓道派,講究的是調合自然,以天地之氣化形符箓,人天合一,結丹于外而寄本命;全真派首重修,吐合天地于而結丹嬰。無論符箓還是丹嬰,都是修煉法門,追求天道的本是共通的。”
聽著于致遠的介紹,趙然想起了當日楚對自己所云“丹可以飛升,符箓亦可飛升,修煉全在自努力,絕無功法高下之分”的話語,半知半解的點了點頭,其實心中卻無半分頭緒。
見到趙然臉上的茫然,于致遠失笑:“沒來由和你說這些作甚,那都是修道士學的道理,和咱們十方叢林沒有關系。將來就算你能得了度牒,也不過是去學科儀之規罷了。咱們都是凡夫俗子,沒有修道的命哪……”說罷一臉蕭索。
片刻,于致遠又道:“關于正一和全真,你只需知曉,咱們正一奉的祖師是張天師,全真奉的是重真人,如此便足夠了。”
臨別之際,于致遠叮囑趙然:“院中雖有道人博戲,但你切不可沉迷其中。這里的門道甚多,單就適才你所見而言,便有許多貓膩在里頭。有些話本不該說,但我實不愿你墮于其中。劉師兄和郭師兄二人,以邀賭為名,行聚斂之實,只仗著手快,為常人所不知。”
趙然笑道:“我也不好此道,門頭放心就是。只是他二人如此行事,院里不管麼?”
于致遠道:“咱們道門之中,宮觀戒律稍嚴,道院里就松散得多了,這些都是旁枝末節,也沒人去理會。劉庫頭和郭菜頭的年歲,想要再上一步已是不能,過得幾年便要出山返鄉,故此才廣開財路,這是要掙一份富家之資,只要沒犯什麼大錯,便由得他去。”
趙然恍然:“明白了,咱們道院是接地氣的。”
于致遠微笑:“接地氣?這個說法有意思,不錯,正是如此,你明白就好。”
回到西屋,卻見焦坦和周懷二人悶悶不樂,略一詢問,卻是關二哥午后開了賭局,焦坦和周懷各自輸出去好幾貫錢。
趙然莞爾,看來這博戲之風在無極院中相當盛行啊,因此安二人:“博戲博戲,有贏有輸,今日輸了,明日翻本就是,只別玩得太大就好。”
焦坦憤憤道:“輸些銀錢不算什麼,只看不慣關二那番臉!”
晚飯時,關二哥許是因為贏了錢,心很好,也沒有為難趙然,卻在飯桌上招呼眾人,說是飯后繼續坐莊,讓大家一起耍子。趙然無浮財,當然是敬謝不敏。
焦坦和周懷跟著去了北屋,立誓要把本翻回來,趙然則回到房里試穿新領的道。如今他有了庫房領出來的兩套道,便打定主意,以后平時穿道,上工就穿自己那套破了。
了破爛的外袍,又去解繩,趙然這時候才想起來,這繩是當日在清屏山中,從鎮守太監那個死鬼義子上摘下來的,至今還沒顧得及查看究竟是什麼寶貝。
焦坦和周懷都在北屋耍錢,呼喝聲傳得整個院子都是,暫時是沒工夫回轉的,趙然將西屋的房門拴上,這才將繩解下來。
繩一頭是個暗扣,解開以后,趙然打里面拽出一翠綠的細索。細索澤晦暗,非金非銀,甚至不是趙然見過的任何一種金屬。可它也絕不是玉石,沒有玉石會如這條細索般韌而富有彈。要說是牛筋或者蛇筋,卻又不像,因為單獨其一段的時候,明顯覺很堅。
趙然把玩了一會兒,不得要領,略略有些失,于是將細索卷在手中,想要重新塞回繩里去。卻不想手上力道沒有拿穩,這彈十足的細索崩起了一頭,在趙然側著的臉頰上劃出一道極細的傷口。
一淡淡的痕出現在趙然的臉頰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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