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七月, 汾河、渭河、黃河決堤,涉及各省流民十余萬。
八月,陜西澄縣王迎祥起義。聲勢漸浩大, 擁流民軍二十萬, 席卷山西、陜西、河南三地。朝廷調遣陜西三邊總督劉昆平叛, 未果。
十一月,皇帝年約一歲, 高熱驚厥,國喪百日。
十二月, 益王長子登基為帝,改元康泰。鴆殺婉貴妃、林太保、賜死荊王及其二子。
丙子年一月,荊王聯婉貴妃,起兵謀逆, 鴆殺益王長子,遂荊王登基,改元建武。
同年三月, 淮王見狀,野心, 結百蓮, 外聯虜寇,開京都城門,強令荊王禪位,淮王登基為帝,改元延熙。
八月, 河南開封徽王、南潞王、汝寧崇王等十一位藩王, 侵占大量土地, 中州半地藩府。
失地農民武三啟起義, 擁流民軍二十萬,屠戮近萬藩王子孫。
丁丑年三月,浙江、廣州、福建等地倭寇再興。
同年八月,四川安奢生。
戊寅年四月,云貴土司復叛。
六月,江西邵和尚起義。
同月,湖廣垸田決堤,洪災甚巨,水匪嚴重。
天下大。
八月秋收,武三啟自封天將軍。十月,攻京都,斬殺淮王,自號大順,改元昭寧。
天下震。
己卯年一月,南京六部推舉湖廣武岡岷王繼位,改元嘉和。調魏國公裴儉北伐大順,世子裴慎平叛南方各地。
此時,距沈瀾跳江已三年有余。
又三年,三月初五,湖廣省武昌府。
恰逢清明,雨霏霏,天街,行人慟。
有錢的只在家中宴客,請了樂工百戲作耍,再帶著香燭三牲、紙馬鋪疊的樓閣仆去祭掃,沒錢的也打牙里摳出些冥紙去拜拜先祖,以至于武昌城的街上人人,俱是往城外去的。
這般擁,裴慎哪里能騎馬城,只管披了蓑斗笠,帶著七八個親衛牽馬往巡府衙而去。
從平湖門城,一路往坡子街走,目所見不是香燭繚繞,就是冥紙正燃。裴慎一時恍惚,想起沁芳來。
……六年了。應當投胎去了罷。
裴慎的面像是被紙錢香燭的煙氣籠罩著,看不清楚,只是語氣冷淡:“傳訊回去,裴榮照著往年舊例便是。”
陳松墨即刻應了一聲,又難免嘆息。打從沁芳姑娘尸被葬在南京老家的祖墳里,爺唯恐南京那頭不上心,年年遣了護衛送銀錢回去,只管裴府請了高僧將水陸法會開起來,又請了道士做度亡科儀。
爺從前哪里信這些,如今倒好,道士和尚一起使,只盼著沁芳姑娘能投個好胎。
陳松墨思及此,難免又暗嘆一聲,正繼續往前走,卻見裴慎忽而駐足,只遙遙著街邊檐下。
那鋪子是家江米店,近來多雨,哪里有人買米?掌柜便閑散地坐在柜臺后頭,看著十余個小在堂中躲雨。
全是五六歲的年紀,其中兩個穿得富貴些,一個拿百索扎了纏髻,還穿著白,似模似樣地穿了件寶藍銀條紗小道袍。另一個胖墩墩的,頭戴雙耳金線帽,穿大紅宋錦。
兩人正坐在地上,從旁放的笸籮里取了野草,只管將自己草與對方的別住,再對拉,哪個草斷了,哪個便輸。其余人分站在兩人后,吶喊助威。
“生!使勁啊!使勁!”
“僧不要輸!”
有幾個還使詐,一個勁兒喊著“沈生!你娘來了!你娘來了!”
沈生不為所,倒是他后一眾玩伴氣憤道:“好不要臉!竟然使詐!”,還有幾個即刻還以,嚷嚷著“僧,你爹來了”、“先生來了!”。
僧一聽,冷哼道:“休要騙我!”語罷,只使出吃的勁兒去拽草。
沈生看著人不如僧胖,但他打小營養充沛,力氣又大,不似僧那般全是虛虛的,此刻也使出力去拽那草。
啪嗒一聲,僧的草斷了。
僧愣愣的看著手上斷兩截的草,瞪大眼睛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大聲道:“再來!”
生也笑嘻嘻地爬起來,對著他齜牙咧地做了個鬼臉,趾高氣揚道:“你在學堂里背書背不過我,打球不如我,斗草也輸,我可不來了。”
他一說話,后七八個小伙伴紛紛做鬼臉吐舌頭,有的還幸災樂禍地拍手:“僧輸!僧輸!僧輸了還哭。”
氣的連同僧在的八個小齜牙咧,有幾個子急的,瞪圓了眼睛就要上來打人,還有幾個不服氣,嚷嚷著:“斗草贏了有什麼了不起的!”、“只管庭湖里的水匪把你們都捉了去!”
裴慎便是聽見水匪二字方才駐足去的,他剛于四川平叛完,班師回返南京小朝廷時,帶著二十萬大軍途經湖廣,接了旨意,要他順路平了庭湖水匪。
如今看來,一幫五六歲的孩子都知道庭湖水匪,可見湖廣匪患嚴重。
此刻江米鋪渾然不知有人在看他們,僧氣沖沖的,一想起自己背書不好,挨了先生打,如今斗草也輸了,新仇舊恨涌上心頭,惡狠狠道:“沈生,你這野種克死了爹!現在你娘要親了,也不要你了!”
裴慎蹙眉,哪家的孩子,好沒教養。
那掌柜原在柜臺后笑盈盈坐著,聽了這話臉一沉,沈生是他東家爺,他自然要維護一二,只是這僧父親卻是武昌知府,絕不能得罪了去。
掌柜正想站出來和個稀泥,卻見生角抿得死死的,只盯著僧,像一只兇狠的小狼。僧被盯怕了,外強中干道:“你看我干什麼!我又沒說錯!”
“你胡說什麼!”跟在生后的玩伴彭玉氣紅了臉。
生分明是不高興了,卻斂了神笑嘻嘻的:“僧,你輸了就罵別人是野種,那你在學堂里背不出書,先生可有罵你是野種?”
眾人嘻嘻哈哈笑起來,僧氣得兩頰通紅,提起拳頭就要沖上來,他后的幾個玩伴也多是哪家知縣、經歷的哥兒,紛紛攥起拳頭往前沖。
“去攔一攔。”裴慎吩咐道。
陳松墨一時發怔,不知爺為何突然對幾個小兒打架興趣,便點了兩個長相兇惡的親衛,想著上去嚇一嚇這幫小兒便好。
兩個親衛剛走到門口,卻聽得沈生大喝一聲:“膽小鬼!敢不敢跟我出去打!”這鋪子是他娘的,可不能打壞了。
“有什麼不敢的!”僧今年六歲,比沈生還大一歲,雄赳赳氣昂昂踏出了江米鋪的大門。生隨其后,眾人簇擁著這兩人往外走。
見要打架,掌柜急壞了,匆匆奔出來,喊著“莫打莫打”,又拿了窩虎眼糖、琥珀糖給他們吃。
生和僧都是富貴出,哪里稀罕吃糖?獨獨生后幾個玩伴依依不舍地看了幾眼琥珀糖。奈何生沒發話,眾人也沒上去拿。
僧笑話了幾句“窮酸”,便理也不理掌柜,只管帶著人出了門去,生還笑嘻嘻道:“東叔,你可莫告訴我娘。”說罷,也帶著人一溜煙跑出門去。
掌柜苦著個臉,心知生這小鬼多難纏,又聰明又頑皮,若違了他的意,只管變著法子整治你。可偏偏夫人才是他東家啊!
思索再三,掌柜張東到底遣了個伙計去報給東家,只說爺跟武昌知府之子打起來了。
生剛出門,見檐下兩個大個子站著,臉上還有老大一道疤呢,看著就兇。他一點也不怕生,笑嘻嘻招呼道:“二位叔叔,可要來我家買米?”
兩個親衛面面相覷,忍不住回頭看了眼裴慎。生本就機靈,順著兩人的視線,一眼便見站在街旁的裴慎。
數匹膘壯的黃驃馬,為首的雖蓑斗笠,卻依稀可見青金瑞麟綢直綴、白玉腰帶,云四花錦綬,一看就是個富貴公子。
生見了他,只管在檐下,隔得遠遠的,招呼道:“這位叔叔若要買米,只管來沈家江米店,”語罷,想起阿娘說的,學舌道:“固始的、州的、什麼地方的米都有。”
這伶牙俐齒勁兒,倒與沁芳相似。
想起了沁芳,裴慎再無笑意,只淡淡囑咐了一句:“休要打架,早些回家去。”語罷,牽著馬往前走去。
外頭還下著小雨呢,僧等在檐下不耐煩了,瞪大眼睛道:“沈生,你還打不打了!”
生轉頭沖他笑了笑,僧被唬了一跳,剛要張口,忽覺后背一沉。
“哎呀。”他驚慌之下,大一聲,卻已被人撲在地上,正努力掙扎,好似一只胖乎乎的小烏。
原來是生趁著和裴慎說話的時機,遣了比他大幾個月的彭玉繞到僧等人的后面去,使出一招泰山頂。
“彭玉,住他!”沈生大喝一聲,攥起小拳頭沖了上去。后玩伴喊著“打倒僧”、“沖啊”,撒丫子沖了上去。
見僧被,他的幾個玩伴吱哩哇啦地喊著也往外沖。
兩撥人頓時打了一團。
裴慎走了幾步,聽見后頭“哎呦哎呦”的,還夾雜著小孩子特有的“嗚嗚嗚”的哭聲,便回去。
十幾個還沒桌子高的娃娃混戰,實在有幾分好笑,陳松墨一面好笑,一面又低聲道:“爺,可要去攔一攔?”
裴慎瞥了眼那江米鋪,淡淡道:“里頭自會有伙計來攔的。”張東已火急火燎地遣了兩個壯年伙計出來,想把一群孩子們分開。
“莫打了!莫打了!”張東急得團團轉。
人群里戰況正烈,僧的玩伴年紀大,生的玩伴平日里多在外頭野,力好,兩撥人打得不相上下。
就在此刻,突如其來,不知道從哪個小巷子里冒雨沖出來兩個五六歲的小孩,抬著一拿著米鋪子里挑貨的扁擔,大吼大著加了戰局。
在人群里的沈生大喊一聲:“援兵來了!給我打!”
混間,也不知僧被誰打了兩拳,又疼又氣,哇哇大哭。一哭士氣就泄了,又聽沈生喊什麼援兵來了,他眼淚稀里嘩啦往下掉。
沒過一會兒,沈生就帶著人把僧等人通通打哭。
打完群架的眾人模樣個個凄慘,沈生的一只鞋子不知道被誰踩掉了,臉上也挨了一拳。但他非但不怕,還昂首進了江米鋪,拿走了柜臺上的琥珀糖。
等他出了門,立在階上,仿著他娘的語氣道:“此戰大家都有功勞,人人都有賞。”說罷,一顆一顆分給自己手下的小弟們。
眾玩伴歡欣鼓舞地吃糖。有些是家里窮,一年到頭吃不了幾回糖,真心稀罕。有些卻是打了勝仗,得意揚揚的把糖在僧等人面前晃了晃,方才一口塞進里。
見眾人吃完了糖,生又道:“彭玉先住了僧,記頭功,多拿五顆,大家服不服?”
“服!”七八個玩伴眾口一詞道。
彭玉滋滋地接過五顆糖。卻聽見生又道:“小七和栓子扛了扁擔來幫我們,也記功,服不服?”
眾人又大聲應下。
見生這般行徑,裴慎看得發笑,難免稱贊道:“果真是個伶牙俐齒的狡。”不僅知道擒賊先擒王,還會派人搶占先機,甚至還知道要留一支偏師作奇兵。這也就罷了,打完了仗,竟然還會賞罰分明。
倒是個可塑之才。
他原想著問問這孩子是哪家的,只是轉念一想,不過五六歲小罷了,焉知未來如何呢?便收了這心思。
見勝負已分,街面上人也了些,裴慎便溫聲道:“快些趕路罷。”語罷,帶著眾親衛策馬離去。
裴慎覺得好笑,掌柜張東卻只覺心驚跳,東家爺把武昌知府的獨子給打哭了!
“我的爺哎!趕撒手罷!”張東慌急慌忙地想把生抱起來,余卻瞥見街頭有一輛油壁車徐徐行來。
張東松了口氣,提醒道:“爺快看,必是夫人來了。”
沈生遠遠去,頓時愁眉苦臉,只覺口中琥珀糖都不甜了。
此刻裴慎打馬疾馳,匆匆而過。卻見前面有輛油壁車,難免恍惚。
當年他與沁芳頑笑,說什麼郎騎青驄馬,妾乘油璧車……思及此,裴慎心下微,只覺滿腹悵惘。
他撥轉馬頭,再不看那油壁車,只管往前疾馳而去。
沈瀾坐在馬車里,半倚著引枕,閉目養神。聽得外頭似有馬蹄噠噠聲,也沒在意。
過了一會兒,馬車便在江米店前停下。
生再無半點僥幸心理,他一只鞋掉了,白布踩得噠噠的,臉上也挨了一拳,看起來就可憐兮兮,偏他還嫌不夠,覷著馬車,清清嗓子道:“你們自己文章背不過我,就來打我。以后還敢不敢了?”
僧生怕再挨打,搖搖頭。
“還敢不敢帶著我逃課了?”
眾人一愣,心說不是你先逃的嗎?
“問你們呢?還敢不敢帶我逃課了!”
幾個打架打輸了的哪里敢點頭,紛紛道:”不敢了,不敢了。”
生還想再問,卻發現馬車里半點靜都無,心虛之下揮揮手:“都散了罷。”
僧兩泡淚一下子就下來了,七八個孩子嗚嗚咽咽,一瘸一拐地往外走。生的玩伴見狀,也帶著糖一哄而散。
沈瀾睜眼,便見車簾被掀開,是生吭哧吭哧爬上來。
他鬼鬼的,先覷了一眼沈瀾,見臉尋常,看不出生氣與否,就在馬車角落,還把沾了雨水,答答的白布在外頭,又把挨了一拳的小臉對著。
見狀,沈瀾輕哼一聲,慢條斯理道:“是哪只潑猴來了?”
生可憐兮兮的,小聲道:“不是潑猴,是生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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