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淙淙,槐蔭濃綠,依依垂柳隨風輕拂。
馬車駛過河而過的長橋,停在河灘前,侍者護衛退了下去,鄭璧玉掀開車簾,目脧巡一圈,示意李玄貞可以下車。
李玄貞頭裹平巾幘,穿一襲半新不舊的窄袖布袍,跳下馬車,親兵牽來馬匹,馬鞍旁掛有箭囊包裹等。
鄭璧玉沒有下馬車,坐在車廂裏,淡淡地道:“殿下,隻能送你到這兒了。”
李玄貞回頭看:“玉娘,謝謝。”
鄭璧玉一笑:“殿下倒也不必謝我,我隻是在還殿下當年的恩。”
李玄貞想起那個男人,怔了怔。
橋邊風大,鄭璧玉抬手掠起鬢邊被風吹的發:“大郎,當年你沒殺鄭武,我很激你。”
……
鄭武是鄭家的世仆,後來為鄭璧玉的護衛,第一次嫁人的時候,鄭武送出閣,看著和丈夫步青廬,房花燭。
鄭璧玉從來沒有多看鄭武一眼,是世家嫡,出高貴,賢名遠揚,注定要嫁高門做主母,怎麽可能自輕自賤、垂憐家中奴仆?
親的第二天,鄭武離開了。
他上了戰場,跟隨鄭家公子征戰沙場,從最小的士卒開始,一點一點積攢軍功。他英勇殺敵,很快得到升遷,但是世之中他這樣的人實在太多了,他終究隻是謝家世仆,任他再怎麽拚命,最後也隻是鄭家公子邊的小校尉。
鄭璧玉的第一個丈夫死在李家手上,城破的前幾天,鄭武來找了。
“郎……趙家不是李家的對手……魏軍過幾天就能攻進城。”
他提著把刀,站在階下,滿是,神局促,黑亮的眼睛直直地著鄭璧玉。
最後,他鼓起勇氣說出了那句話:“跟我走吧,我帶著郎離開,以後一輩子對郎好。”
鄭璧玉自小讀訓,循規蹈矩,從來沒做過一件出格的事。
那晚,也不知道從哪裏得來的決心,提著角一步一步邁下石階,走到鄭武麵前。
鄭武心花怒放。
他們一句話沒說,彼此對了一會兒。
就在鄭武想開口說什麽的時候,腳步聲驟響,鄭家派來的人混進趙府,找了過來,跪在鄭璧玉腳下:“郎,咱們家的遠支如今就在魏郡大將軍帳下,頗信重,郎君遣仆來告知郎,魏軍勢如破竹,趙家氣數已盡,請郎不必驚惶,魏郡李大將軍已經傳下指令,魏軍不會冒犯郎。”
仿佛有陣風吹過,鄭璧玉心頭剛剛燃起的那把火立時熄滅。
留在趙家,等待族人來接。喵喵尒説
鄭武一句話沒說,轉離去。
不久,趙家覆滅,李家派人上門聘請,鄭璧玉嫁給了李玄貞。
婚那一晚,坐在青廬之中,溫婉端莊,李玄貞坐在旁,俊朗沉靜,兩人都平淡得近乎冷漠,沒有出什麽歡喜之,賀喜的婦人也不由得麵訕訕,不敢出言調笑。
半夜時,紅燭高懸,賓客都離去了,鄭璧玉著搖曳的燭,不知道為什麽,忽然紅了眼圈。
李玄貞看了一眼,站起,道:“你先安置吧。”
鄭璧玉一愣。
這時,院牆後傳來一陣打鬥吵嚷聲,有人高著有刺客。
李玄貞掀簾出去。
不多時,鄭武被五花大綁著扭送到李玄貞麵前,護衛盤問他,他一言不發。
李玄貞舉起了刀。
帳中的鄭璧玉心有所覺,找了出去,認出鄭武,呼吸一窒。
鄭武看到了,眼睛直勾勾地著。
鄭璧玉渾僵直,卻沒有開口阻止李玄貞。
長刀落下,死死咬住牙齒,一聲不吭。
鄭武也沒有出聲。
他沒死,那一刀隻削掉他的幾頭發。
鄭璧玉的眼淚流了下來。
李玄貞示意其他人退下,解開鄭武的束縛,回頭看著鄭璧玉。
“你們走吧。”
鄭璧玉雙目含淚,一步步走到李玄貞麵前,朝他下拜。
“那世子該怎麽辦?”
李玄貞提著刀,臉上既無憤怒,也無憎惡,平靜地道:“我的妻子隻要是鄭氏嫡就夠了。玉娘,我不是個好丈夫,假如玉娘隻求世子夫人的尊榮,我保證會尊敬你、善待你,其他的,我給不了。玉娘既然心有所,不該委屈自己,我會理好接下來的事,你父親不會派人追殺你們。”
“我會讓秦非護送你們離開,你們可以先去南楚避避風頭,日後我再娶一個鄭氏,鄭家依舊門第興旺。”
鄭璧玉低聲飲泣,鄭武喜出外,拉起的手,帶離開。
沒有後顧之憂,沒有追兵,沒有可能會連累家族的負疚……鄭璧玉擔心的一切都不會發生,可以放下所有重擔,隨鄭武離開。
可出院門的那一刻,卻停下了腳步。
鄭武停了下來,低頭看,臉上的神從狂喜、疑到茫然,震驚,憤怒,失,最後是心如死灰。
他太了解鄭璧玉了,生來就是一個冷冷的子,理智而克製。
是世家,拋棄份和他離開,以後兩人怎麽度日?怎麽麵對世人的指指點點?
嫁給李玄貞,就是李家世子夫人,以後還可能為太子妃,甚至妻憑夫貴為一國之母,怎麽甘心為一個份卑微的世仆放棄這一切?
鄭武自嘲地笑了笑,輕輕鬆開鄭璧玉的手。
“尊卑有序,毋相僭越。仆癡心妄想,世子和世子夫人恕罪。”
鄭璧玉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沉沉的夜之中,拂去眼角淚花,回到青廬,枯坐了一整夜。
幾年後,鄭璧玉無意間聽到一個噩耗,鄭武死了。
鄭璧玉麵無表,淡淡地喔一聲,繼續和席間婦人談笑,回到院,抱著兒子哄他吃熱黍羹,臉上依舊掛著笑。
笑了一整天,直到半夜,忽然從夢中驚醒,出了鄭武的名字。
一張帕子遞到麵前,李玄貞看著,眸裏沒有一嘲笑輕視,道:“玉娘,節哀。”
鄭璧玉潸然淚下。
……
長橋前,柳煙脈脈。
李玄貞站在駿馬旁,問:“玉娘,你後悔過嗎?”
鄭璧玉搖搖頭:“殿下,我從未後悔過。”
了解自己,就算重來一次,還是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大郎,我不後悔……可是每每想起鄭武,我心裏都會覺得好像空了一塊,不管拿什麽來補,都沒法補上那一塊空缺。”
鄭璧玉看著李玄貞,真誠地道:“我已經沒有彌補的機會了,所以從前不管你和朱綠蕓怎麽鬧,我還是希你能和心的子雙宿雙棲。”
這幾年李玄貞對不壞,是二嫁之,新婚當晚又差點和另一個男人離開,他知道的一切,也明白所求的是榮華,從未取笑輕視過。
激他,可憐他,清醒理智,心早已蒼老,隻要家宅安定,完全不在乎他邊的鶯鶯燕燕。
他還有為折騰的機會,多好啊!
“大郎,文昭公主還活著,你還有贖罪的機會,認清你自己的心,別因為仇恨蒙蔽你的眼睛,人死不能複生,別給自己徒留憾。”
李玄貞出了一會神,翻上馬。
“玉娘,我這些年不肯放過李仲虔,最後阿月被迫和親,為什麽還要冒死派親兵向我示警?”
鄭璧玉抬起下:“殿下以為七公主應該對你、對整個朝堂懷恨在心,坐視北戎襲大魏,要整個大魏和數萬萬百姓跟著陪葬麽?”
一笑。
“殿下,你太小看人了。”
李玄貞挽起韁繩:“是啊,我太小看人了。我總是告訴自己,李德是天子,他有他的不得已,天下還未一統,我不能因為一己私仇殺了他,所以我先朝李仲虔下手,世子之位是阿娘用命換來的,誰也別想搶走。”
他沉默了很久,這些年的過往一一閃過腦海。
“阿月給過我機會……如果那時候我能心平氣和地接的善意,就不會有後來的這些事。”
他太執拗了。
“我和李德有什麽分別?”
時逢世,大好男兒,不思重振山河,平定世,解救萬民於水火之中,因為母親的願是非不分,渾渾噩噩。阿月被得走投無路,依然能在私仇和大義中果斷選擇大義,他有結束世的抱負,卻心狹窄,縱容下屬謀算計忠良之後。
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
他為心魔所困,本不配為一國儲君。
“玉娘,你是一個好母親。”李玄貞輕輕踢一下馬腹,“好好教我們的兒子,別讓他像我這樣。”
鄭璧玉點點頭:“你放心。”
駿馬邁開馬蹄,漸漸走遠。
就在此時,城門方向傳來如雷的馬蹄聲,煙塵狂卷,數十騎快馬奔馳而來。
“太子殿下——”
為首的裴都督一聲大吼:“留步!”
李玄貞沒有回頭。
裴都督怒吼:“殿下,聖上有令,殿下再往前踏出一步,我等就放箭了!”
李玄貞依然沒有回頭。
快馬衝上橋頭,裴都督咬了咬牙,沉聲道:“放箭!”
金吾衛應喏,彎弓引弦,一陣尖銳的破空之聲連響,羽箭如蝗雨,罩向李玄貞。
李玄貞策馬向西而行,背影堅定孤絕。
阿月還活著,他還有恕罪的機會,不管阿月會不會原諒他,他都要去救。
從前的那個李玄貞已經死了。
裴都督到底不敢下殺手,隻能目送李玄貞的影消失在脈脈柳煙中,回宮複命。
“聖上,太子殿下走了。”
李德肩上的劍傷還沒好,聞言,哇的一聲,一口噴了出來。
唐盈用命換來的儲君之位,李玄貞真的說不要就不要了。
他半輩子的心,就這麽廢了!
孤家寡人……孤家寡人……
李德看著奏章上鮮紅的跡,雙手直哆嗦。
他最珍的兒子也棄他而去了。
案前香煙嫋嫋。
……
李玄貞離了長安,快馬加鞭,吃喝都在馬背上,以最快的速度趕到涼州。
涼州當地員大吃一驚,李玄貞來守將,一一部署下去,眾將得令。
他換了匹良馬,灌滿水囊,帶上幾匹預備換乘的空鞍馬,踏上西行之路。
當巍峨的祁連山脈出現在天際盡頭時,他戴上氈帽,換上厚實的皮襖,晝夜不停,繼續趕路。
北戎警戒森嚴,嚴漢人關,好在他出發前得到親兵的線報,一路上避開對方的崗哨關卡,有驚無險地進河隴地區,偶爾撞見一隊巡邏的北戎兵,被對方盤問,他二話不說直接斬殺對方,搶走對方的馬匹,然後迅速換一個方向前行。
四野茫茫無垠,風聲呼嘯,天地間不見其他,仿佛隻剩下他一個人。
這一日,他已經三天沒吃飯了,又累又又冷又,越過白雪覆蓋的山嶺時,突然聽到一聲銳響。
一支鐵箭劃破風雪,激而出。
李玄貞子後仰,躲開鐵箭,從馬背上摔了下去。
駿馬驚,揚起前蹄,高嘶鳴。
幾個黑影從雪地中竄起,撲到山道前,勒住驚馬,其中一人走到李玄貞跟前,一刀斬下,氣勢淩厲。
凜冽的被風吹開他臉上的發,一雙冷的眼。
李玄貞一個打滾躲開那柄長刀,撕開臉上的麵罩。
對方認出他,怔了片刻,隨即,眸裏騰起熊熊燃燒的怒火,抬臂橫刀,麵容猙獰。
李玄貞看著對方,沒有做出還擊的作:“李仲虔,明月奴還活著。”
他一直派人跟著李仲虔,知道他在這一帶尋找李瑤英的,來河隴就是為了告訴李仲虔這個消息。
聽到妹妹的名字,李仲虔渾一震,生生停下手中長刀,目怒張,上前一步,抓住李玄貞的領:“你說什麽?”
聲音嘶啞,雙眸紅,眼神沉,像是要生啖他的。
“我沒有騙你。”李玄貞一字字道,“我以命起誓,還活著,葉魯部覆滅的時候,被海都阿陵擄走了,消息是從北戎那邊傳來的,千真萬確。”
李仲虔一語不發,眼睛紅得似要滴出來,攥著李玄貞領的手滾過一陣陣的戰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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