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燈初上,星空朗凈。
竹林螢火流爍,葉影婆娑,一條明滅閃爍的溪水穿林而繞。水面上,漂浮著點點蓮花燈盞,隨波搖曳影。岸邊的巖石大而平坦,潔凈泛白,擺滿了各瓜果佳肴,丹丸藥散。
一群建康的名人雅士坐在溪畔,圍著嵇康諸子捫虱飲酒,談笑風生。謝玄、周幾個也在其中,都喝得迷迷糊糊,倒在侍的懷里數星星。
“七弟,你怎麼有閑過來?”嵇康瞥見支狩真捧著酒壇而來,不由一愕。原安向來律己極嚴,搬來竹林也一直閉門苦修,完全是個年老的子,想不到也有放浪形骸之時。
“小安子,來來來,坐哥這里舒服……”謝玄了惺忪的醉眼,沖著支狩真招手,又挪了挪屁,將當作墊的侍讓出半個子來。
“嘿嘿,是咱把他拉過來一起吃酒的。有張有弛,文武之道嘛。”劉伶笑嘻嘻地拽著支狩真一屁坐下,舉起酒壇,仰脖痛飲了一大口,笑道,“大哥,你曉得七弟一個人悶在屋子里,做什麼嗎?”
嵇康呆了呆,張口言,神轉為古怪。原安正是氣方剛的年紀,莫非一個人在……
眾人不等劉伶賣關子,就七八舌地搶著回答:“生死關頭,虎狼環伺,原公子竟然有閑雅致,對著銅鏡涂脂傅,果然是一代奇士!”“真了不起啊!視生死為等閑,視群豪為無,不愧為竹林第七子!”
“此謂‘天有星辰北斗,地有竹林七子。’相輝映,天人合一!”
原來不是我想的那般……嵇康暗暗抹了一把汗:“想不到七弟小小年紀,已有灑不羈的大家風范。來,今晚我等放寬懷,與清風明月一同把酒言歡!”
眾人舉杯歡呼起來,一時間,杯觥錯,竹鳴,歌舞姬花枝招展,巧笑倩兮。宴至酣,支狩真一時起了意興,拎起酒壇子向諸人一一敬酒,一連百壇不醉,贏得滿堂喝彩。
待到子時夜深,夏蟲鳴起伏,與四周如雷的鼾聲相映趣。
星清涼如水,過上方的竹葉下來,映得溪水銀白發亮。眾人衫半解,橫七豎八躺了一地。侍也似一剝了殼的白春筍,蜷臥在名士們的懷里,妙半遮半掩,被晚風的細波得如絨草。
支狩真沒什麼醉意,子卻被濃酒弄得有些燥熱,索躺在涼澈的溪水里,任由薄衫被漉漉地浸。
他瞇著眼打盹,半夢半醒之間,仿佛回到了百靈山,一頭撲進冰涼的溪里,裝瘋賣傻捉魚;有時候,他背出大段晦的祝由咒,支野會遞來一塊野蜂巢,他咬得滿流;他想起狼仰天對月的長嘯,以及清風在狹窄的天井里傳授劍道,被暮風吹起的斑白鬢發;他記得初建康,謝玄捉弄自己的促狹,也記得自己如何以牙還牙。可后來獄了,謝玄第一個為自己出頭喊冤,偏偏還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憊懶樣;還有胖虎遞來的油膩;鯉人阿質樸干凈的笑容;長史王夷甫深深折腰的哽咽;畫舫里眾人嘯聲相合;謝詠絮把劍擊節,對他說“一劍在手,自當披荊斬棘!”;與空豪烈肩而別的一刻,空真融了自己……
這些往事,這些人,像天上的云影,無聲飄過閃爍的水面,一時歷歷在目。
但浮云只是從水上掠過麼?支狩真睜開眼睛。并非總是如此,總會有一點一點的云影悄悄沉下來,融化了,為溪流蜿蜒向前的一部分。
他默默起,抬頭見夜中一團線條和的白影,靜靜地坐在竹梢上。
猴的倒影也映粼粼溪水。
他們都喜歡原安,喜歡自己,對自己充滿了各種期許。這讓支狩真覺得心熱,又頗為忐忑多慮。他小心地繞過眾人,沿著曲折的溪水信步而行,漸漸走竹林幽深。約約,聽見溪流的另一頭傳來“叮叮當當”的打鐵聲。
支狩真循聲走過去,瞧見嵇康站在溪邊的大鐵爐前,掄著一個大鐵錘,力敲打著通紅的鐵塊,火星紛紛濺開。
“七弟,你來得正好,幫我拉一下風箱!”嵇康大聲喊道,上袒,賁張鼓起,閃閃發亮的汗珠不時從脊背上滾落。
支狩真應了一聲,跑過去,臂發力拉起風箱,“呼”地一聲,火焰一下子竄起老高。
“七弟,推拉用力要均勻,不能忽輕忽重,要保持好穩定的節奏,這樣才能控制住火的溫度。”嵇康一邊指點,一邊掌鉗翻鐵塊,反復鍛打。
“大哥怎麼不休息,突然跑來打鐵了?”支狩真奇道。
“我服了不五石散,正需要行氣運一番,將藥力化開。”嵇康手上的鐵錘不停,“砰砰——咚咚——咣咣——當當——”落在鐵塊上,鏗鏘有力,仿佛一首抑揚頓挫的鼓樂。
支狩真安靜地聽了一會兒,察覺到擊打聲偶爾的遲滯,忍不住問道:“大哥心里有點不安麼?”
“七弟果然也是個音律知音。”嵇康長笑一聲,大錘猛烈迅疾地敲擊了十多下,“天下高手為了金闕圖錄蜂涌而來,斗戰將起,竹林為眾矢之的,我怎麼會不張呢?”
“是我連累了大家。”支狩真苦笑道。
嵇康微微蹙眉:“七弟說這話就太生分了。當初你一劍斬殺小鷹王,何嘗怪過別人連累了你?你啊,子太過老,心思繁多,其實失去了許多快樂。”
“可想要好好活著,不得深謀遠慮,謹慎行事嗎?”
“活著不是為了好,是為了快樂,這才快活啊!”
支狩真沉思不語,嵇康笑道:“不過七弟,為兄還是佩服你的。為了金闕圖錄為天下之敵,你居然一點也不擔心,還有心思妝扮,果然有名士之風!哈哈哈哈……”
“我真的沒涂脂抹……”支狩真神一窘,猶豫了片刻,道,“其實我心里是害怕的,也不想收下金闕圖錄。但沒辦法,邊無涯沒給我選的機會。”
這番心思,過去他是斷不會對旁人說的,此刻卻坦然相告,讓支狩真自己也有點意外。
是因為有了一點酒意?他心想,興許是天上的云影太多,水又太明亮。
“哈哈,害怕有甚麼關系?人哪有不怕的?”嵇康手上打鐵不停,渾不在意地說道,“再說了,世上哪有那麼多可以讓你選的事?十之八九是沒得選啊。但你我行事,只要不愧心,外不負俗,敗曲折何須計較太多?”
支狩真若有所思,一下一下拉風箱,火焰穩定地跳躍著。
嵇康敲擊鐵料的音律也漸佳境:時而如戰鼓敲擊,時而如雷電轟,時而如金石激越,時而如風云呼嘯,時而如暴雨,如急瀑,如碎雪,時而如銅鑼如鐵箏如金鈸……
支狩真默默聽著,猛然間,渾骨骼被打鐵聲敲得一震!一麻!一!左手中指的第一段骨節開始,接著是第二段骨節,第三段……猶如被推倒的一連串骨牌,支狩真全的一段段骨節依次彈,跟著嵇康敲擊的節拍,猶如不斷往前推送的疊浪……
“繼續拉風箱,不要停!一息轉環通,縱橫捭闔淬風骨!”嵇康大喝著掄鐵錘,面漲得通紅,鼓凸,青筋暴綻,上的氣息猶如風暴洶涌升騰。
“一息轉環通,縱橫捭闔淬風骨!”支狩真心頭一震,這是大晉十大道門之一鬼谷淬煉骨骼的法,若以此法幫助他人淬煉,會消耗自十年左右的壽元。
支狩真來不及停了,只得聽從嵇康的吩咐,以一息之氣來回推扯風箱,帶全骨節彈,讓嵇康的淬骨法釋放出最大的威力。
天漸漸發亮,鐵爐的砧板上,鐵塊經過一次次鍛打和灼燒,慢慢形了一柄長劍的模樣,發出耀眼的紅。
支狩真骨骼的雜質也在不斷滲出,骨髓變得空靈剔,骨節輕靈如風,一奇異的風骨逐漸生。
而嵇康的臉由紅轉為蒼白,滿大汗淋漓。“轟——”鐵錘猛地高高揚起,最后一擊重砸在砧板上,發出炸雷般的巨響。
支狩真軀的最后一趾骨恰于此刻完淬煉,他不由自主地躍起,只覺得通輕盈如風,舒暢無比,恍如飄飄飛。
“呲——”嵇康用鐵鉗夾住長劍,放清涼的溪水。一白煙升騰而起,燒得通紅發亮的鐵劍立即變了一抹翠綠,在水中閃爍著明艷人的寒芒。
“劍名竹,長三尺,寬兩指,重七斤,以碧松金、寒翠鐵、綠竹晶三種鐵石相融,形如竹葉,鋒銳輕靈,尤其能發揮出音劍的威力,生出異響。七弟,你且試劍,瞧瞧手如何?”待到白煙散去,嵇康探臂一拋,將竹劍拋向支狩真,腳下卻一個趔趄,差點沒站穩。
他語聲嘶啞,渾近乎虛,長發淋淋得像從水里撈出來一樣,面容也頗顯憔悴,似乎一下子蒼老了許多。
支狩真接過竹劍,著兀自發燙的劍柄,久久沒有說話。他的氣息悄然生變,臻至煉氣還神的心齋劍道境地。
不覺中,曙明亮,鳥鳴四起,潺潺的溪水仿佛一直流向了天破曉之。
“大哥,這條小溪的盡頭是什麼樣子?”支狩真忽而問道。
嵇康不由一愣:“誰知道呢?”
支狩真凝視著嵇康,默然片刻,微微一笑,笑容也映在溪水上,搖曳不定。
“一定不會是原來的樣子。”他在心里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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