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晌午，支狩真獨自離開，留下清風靜心修養。

他再次經過那家鐵匠鋪時，大門開，垂著半張熏黑的簾布，里面出騰騰熱氣，“當當咚咚”響個不停。

支狩真掀開門簾，里面沒有其他客人。一個赤膊大漢一手舉起鐵錘，一手用鐵鉗夾住燒紅的刀胚，放在砧板上連續敲打，火星紛紛迸濺。

“客，要打點什麼？”大漢別過頭來，亮晶晶的汗珠沿著鼓凸的大滾下，落在砧板上，冒出“滋”的一聲白煙。他瞧見支狩真穿的綠麻小褂，臉上出一異，手里的鐵錘卻未停，猛然砸落，震得支狩真耳發麻。

“我想打一柄適合自己的劍。”支狩真深深地看了一眼大漢發亮的皮，澤土黃，紋理繁織，乍看如同皺紋，正是支氏傳的后土拔地煉特有之兆。若非支氏嫡系脈，絕無可能修。

“想用什麼料？鐵、青銅還是鎢鋼、混金？要多長、多寬、多厚，什麼式樣？劍柄、劍鍔、劍鞘有什麼要求？”大漢隨口問道，鐵錘兀自敲個不停。

“掌柜的在嗎？在下能否和他面談？”支狩真目掃過屋角的鐵爐、水槽和堆放的鐵礦、金屬，轉向虛掩的屋。

大漢濃眉一揚：“這點小事，哪用麻煩掌柜？我大可以做主。”

支狩真略一沉，道：“我要在劍柄上雕刻這個圖紋。”他走到水槽邊上，手指蘸了水，在土墻上劃出“支氏”兩個鳥魚文字。

大漢神一震，不由得停下打鐵的作，年不不慢，又寫下“百靈山”三字。

大漢睜圓眼睛，不能置信地瞠視支狩真：“你……”

“我來自百靈山。”

“咣當”一聲，大漢丟掉鐵錘，沖向屋，激地嚷道：“爹！百靈山來人了！”

旋即，一個同樣材高大的赤膊老漢奔出來，軀雄偉如山，只穿了條犢鼻衩，臉膛黑黃，目炯炯地向支狩真：“客人來自百靈山？”

支狩真點頭念道：“巍巍無疆，后土拔地，氣貫九幽，力通山河……”正是后土拔地訣的傳要義。

“爹，真是我們的族人啊！”大漢欣喜道。

老漢眼珠一瞪：“還不去關上門，瞎嚷嚷個什麼！”

鐵門關上，室暗下來，支狩真和老漢久久對視，鐵爐出的火映得老漢臉上忽悲忽喜。

八百年前，支氏部落遠走蠻荒，頻遭截殺。支氏族長支敢當帶領長子一路沖殺突圍，途中將其余三子遣散，各自攜帶量族人和部落藏珍，蟄伏蠻荒，姓埋名。

此后，支氏在百靈山立足。為防羽族覬覦，四方約，除非有人就巫靈，否則后代永不聯絡，以便保全脈。

“百靈山有人就了巫靈？”老漢聲問道，八百年過去了，他這一脈早就衰敗，只剩父子二人，在這宰羊集渾渾度日。

支狩真微微頷首，魂魄中，八翅金蟬一聲長鳴，清冽激越。老漢父子脈悸，心魂，不由自主地生出臣服之念。

老漢駭然失：“怎麼可能是你？”即便是支氏族譜里最天才的支珊，也要年過三十，筋骨氣打熬充盈，方才生出九頭嬰蛇巫靈。

“祭。”支狩真淡然道，“世上已沒有百靈山支氏了。”

老漢呆了半晌，苦地道：“原來如此。”

“百靈山支氏第六十一代族長支狩真，拜見族叔。”支狩真沉聲道，左手手心向天，右手手心對地，一板一眼行了巫族古禮。

“支氏支魯、支堅父子拜見族長。”老漢語聲發，雙掌相對，攥握拳，俯首以巫族古禮鄭重回應。

大漢也忙不迭地跟著回禮，心里嘀咕，就這個細胳膊細的小娃子，居然是支氏這一代的族長？

“能在此遇見族叔和族兄，真是萬幸。”支狩真輕嘆道，多年音訊中斷，連他也只知道那三支族人分別藏在蠻荒中部、北部和南部，位置一無所知。

支魯神愴然：“族長再不來，我們這一支也要斷絕了。”正統巫族只在族通婚，以求脈純凈。他的兒子支堅找不到巫族人婚配，就得孤老終生。

支狩真問道：“不知其他兩支族人近況如何？”

支魯慘然一笑：“南部那一支早沒了消息，北部那一支據說惹上虎倀，百年前就被幽魂教滅族。”

幽魂教……支狩真沉思片刻，問道：“族叔，保管的東西還在嗎？”

“在。”支魯遲疑了一下，道：“族長的……？”

“我也在。”支狩真彎下腰，起

管，揪住小肚子猛地一扯，拉下一小塊薄皮。

老漢也隨即從口撕下一小片薄皮，給支狩真。兩塊薄皮如嬰兒手掌大小，邊緣齒形，薄如紗綃，與完全相同。兩者拼在一起，齒形相互吻合，恰好湊半張圖的樣子。

支狩真將之湊近火，圖上浮現出集的藍細線和數個淺紅小點，正是支氏當年遷往蠻荒的路線以及幾藏寶地點。藏寶圖當初分割四份，一來是為了日后確認彼此份，二來萬一有失，也不至于全軍覆沒。

“多謝族叔全。”支狩真收起薄皮，重新往小肚上好。薄皮取自地夢道一種做夢貉的奇面皮，與人的皮完合，瞧不出毫異狀。

“藏圖能完好由族長，我這一支也算沒有愧對祖宗。”支魯唏噓道，“族長如今就巫靈，有何打算？”

支狩真答道：“暫避風頭，四流浪。等待巫靈大之后，我再返回天荒祖庭，完歷代先人的愿。”

支堅在旁聽得一愣，忍不住口道：“族長，你就巫靈，難道不該大殺四方，轟轟烈烈地干一場，揚我支氏雄威嗎？”

“閉！”支魯喝道，“你懂什麼？”

支堅顯然不太服氣，膛急促起伏了幾下，終究還是悶頭不說話了。

支狩真并不介意，道：“族叔，我急需一柄劍，你這里有合適的品麼？”他以短匕使劍，終究差了幾分。

“族長有麻煩？可是來自羽族？你這裳像是……”支魯言又止，臉古怪。支堅撇撇，堂堂支氏嫡傳族長，穿著院的公服實在丟份。要是他，寧死也不這種鳥氣。

“麻煩我會自行解決，不勞族叔費心了。”支狩真瞧了瞧支魯，對方大約在煉氣還神初階，支堅更只有煉化氣，本應付不了張無咎這樣的高手。何況，按照八百年前的約定，一旦有一支支氏就巫靈，其余三支將徹底匿，遠走他荒，為支氏保留脈延續的種子。

支魯欣然道：“族長稍待，我手上倒是收藏了幾柄不錯的利。”他轉回屋，不一會兒，捧出幾柄劍來。

第一柄劍鯊皮烏鞘，劍奇長，以鋒利堅的百鍛雪花鋼打造，劍刃寒芒冷冽，可鑒人。支狩真微微搖頭，五尺左右的劍鋒對他有些過長了。

第二柄劍式樣高古，沉重厚實，青銅劍閃爍著的松濤紋路。支狩真抓住鏤刻鷹翼的劍柄，揮了幾下，又放下，去看第三柄劍。

這是一截斷劍，長不足兩尺，重不過三鏘。劍窄如柳葉，薄如蟬翼，流水般的劍鍔向后不斷收窄，出淡淡的緋紅。被火一映，斷劍恍如一縷凄艷的煙霞氤氳浮。

支狩真握住斷劍底部，沒有劍柄，緋紅的線纏繞其上，手細，清涼吸汗。他走到一塊試刃石邊，揮劍輕刺，劍尖無聲沒石中，幾乎覺不到半點阻力。

支魯道：“這截斷劍是多年前，一個路過宰羊集的外人死后留下的。材質非玉非金，十分古怪，像是從地夢道得來的奇。不過這麼薄的劍，恐怕經不起重力撞擊。”

“無妨，就這一柄。”支狩真欣然道，斷劍又輕又銳，十分適合他靈捷準狠的劍路。他沒要劍鞘，向支魯取了半匹陳舊的棉布，層層裹住斷劍。這樣拿在手上，也不惹人注目。

“族長，恕我直言。”支魯猶豫了一會兒，道，“劍始終是羽族邪道，我族承天啟運，當以巫力、巫為本。”

支狩真淡淡一笑：“我省得。族叔，你們收拾一下，盡快離開，宰羊集很快就要大。這也是我最后一次來這里，除非他日返回祖庭，否則你我不必再見了。”

支魯楞了一下，悵然向四周，許久低嘆一聲：“終于要走了。”一時心里空空，也不知是突然失去了堅持的那口氣，還是如釋重負。

“爹，我去收拾細！”支堅興地奔回里屋，忙活開來。他正當壯年，雄心，自然不甘心在這蠻荒之地終老一生。

“族叔、族兄，保重。”支狩真著石像般久久佇立的支魯，轉離開。

“族長——”支魯在背后嘶聲喊道，“我支氏必能重振聲威，殺回天荒！我等著那一天！”

雖是豪言壯語，支狩真卻聽出了幾許掩不住的疲憊。他回過頭，凝視著鐵爐里越來越微弱的火苗。當年的支氏，或許人人心中都燃燒著熊熊的火把，然而，火把總有燃盡之時。

到那時，燃燒的意義何在？支狩真茫然推開門，外面強烈的照進來。他微微瞇了瞇眼，向怡紅院走去。

拐過街角，他驟然停住腳步，藏進屋檐的影里。

不遠，人喊馬嘶，幾十騎馬匪兇神惡煞，殺氣騰騰，把怡紅院正門團團圍住，一柄柄斬馬刀紛紛出鞘，閃耀著雪亮的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