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章辱

張氏面容猙獰，要吃人的模樣，周夫人看在眼里，心里是一萬個不滿意。

待要再開口，徐月如卻又按了手背一把。

這點子小作，先前是不聲，不肯人看見，這回卻本不肯藏著掖著，就是故意要做給林志鴻夫婦兩個瞧的。

果然張氏臉更難看，而林志鴻鬢邊也盜出冷汗來。

他知道這位知府夫人，原也是高門的出，不然也不會同徐月如的母親私甚好，簡直閨中友一樣的了。

人家都說高嫁低娶，但周氏當年嫁韓齊之，實在算是下嫁了。

那時韓齊之尚不是什麼朝廷新貴，只是人品才干都出眾，登科拔得頭籌，才剛在京中嶄頭角而已。

后來機緣巧合，認識了徐天德，這便是徐天德對他的些許知遇之恩。

就連他與周氏相識，其實很大一部分原因，都是徐天德夫婦兩個從中撮合的。

是以這位周夫人以往養的金貴，嫁了韓齊之后，為著是下嫁，韓齊之更不肯委屈半分，無論昔年在京城，還是如今在杭州，懼的名聲，無人不知的。

脾氣火不容人的一個人，如今倒這樣配合一個晚輩。

不管周氏是真心疼徐月如，還是看在徐天德夫婦的分上，總之，這做派擺出來，林志鴻就已經徹底死了心了。

他先前想借故遁出去，沒想到齊明遠技高一籌，請了韓齊之夫婦出面。

事到如今，便是再有諸多的不愿，不甘愿，也不得不點頭了。

林蘅是留不住了，不放人走，還要結下不知多的仇來。

那些銀子……

林志鴻把心一橫：“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我也是沒臉再說什麼了，這十五年，我自問不曾苛待孩子，卻不知怎麼養如今這樣，但這話，現在說，莫說你們不信，連我自己，都是不肯信的了。”

他一面說，一面無奈的搖頭，把兩手手心兒朝上，攤開了：“這手上不知過了多銀錢，真不是為了你們那十萬兩，現如今又說這些年克扣了蘅兒的東西，要一一清算，我卻想著，真的清算了，才是把什麼分都不顧了。

我們上一輩子人的分，還有你們這一輩兒人的分，蘅兒到底在林家長了十五年，幾個兄弟姊妹，將來也都念著，便是為了孩子，也不該鬧的這樣難看的。”

林志鴻把話一頓，抬眼去看齊明遠，那態度分明已經放了：“那些東西，既是人家送給蘅兒的，從前我不知，現在知道了，自然蘅兒全都帶走，寧溪院是從小住到大的地方，喜歡什麼，舍不得什麼，自然也都一起帶走的，說什麼清算不清算，我還是拿當親生的孩子看，我怎麼跟孩子清算？”

張氏在一旁聽得鬢邊青筋凸起，早就聽不下去了，可是剛要開口，林志鴻冷冰冰的眼神丟過來，一時嚇住了，便把什麼都給忘了。

嫁給林志鴻這麼多年，林志鴻何曾這樣過……

知道，那是警告。

更看得出，林志鴻沒同做樣子。

今天再敢多，這幾十年的夫妻分，真就什麼也沒有了——

齊明遠聽著一挑眉。

這意思，非但不要他們的銀子，倒還要上一筆銀子給蘅兒了？

只是林志鴻這話說的倒極有意思的。

徐月如角剛一，周氏了聲林老爺。

林志鴻側目過去，心頭卻的。

誰知道又想說什麼鬼東西出來，他真是一個字也不想聽的！

“我聽林老爺這話里的意思，倒像是，即便六郎和月如今次把林姑娘接走了，將來認祖歸宗回了蘇州齊家，卻也還要記著，有林老爺這樣一位父親？”

周氏也高高的挑眉看他：“那我就不大明白了，既不是你家的孩子，緣何卻要記著你？難不，林老爺還想林姑娘一輩子對你，對林家，恩戴德？最好是，連六郎和月如都是如此的，這不知道的，我乍然聽著，倒像是林老爺有意攀附。

畢竟六郎如今份貴重，二十歲的六品主事，放眼天下也沒幾個，月如則是一向貴重的人，我素聞林家門風清貴，往年我們府上有個什麼喜宴一類，林老爺禮到人不到，不愿人說你攀附，這回是怎麼了？是從前人說錯了，還是今日我會錯意了？”

林志鴻皮笑不笑的：“想是我話說得不好，夫人誤會了而已，這里頭哪里有什麼攀附不攀附的事兒，孩子還小……”

“我妹妹也快及笄了，算不上還小，若放在正經人家，去歲起，就該給相看人家，親事也早就該定下來了。”

徐月如嗤笑著：“林老爺大概是沒聽明白吧？六郎的意思，我的意思，接了蘅兒走，往后與林家，與你，都再沒有半點關系的。當然了——”

直了腰桿，也拖長了尾音：“林老爺是個大方的人，想著這十五年虧待了蘅兒，實在是對不住，也對不住齊家，白抱走個滴滴的小姑娘，養在自己家里十五載，如今不肯算這筆賬，不想要了我們的錢，倒愿意拿家里的東西去補償蘅兒一些，我做嫂嫂的，要替蘅兒多謝林老爺的好意與好心。

這俗話都說，長者贈，不敢辭，雖說從今后，蘅兒與你們再沒關系，便是偶遇了，也千萬不要湊上來打招呼的關系，林老爺再算不得的長輩，更非六郎與我的長者，可你畢竟是一片好心，我們不是不識好歹的人，既這麼著，今兒就收拾歸攏了，這就我把蘅兒的生辰之禮盡數帶去，至于寧溪院中——”

徐月如轉頭看向張氏：“張夫人，十五年下來，蘅兒的，首飾，每日家慣用的，這些東西，原是閨閣孩兒之，斷沒有留在別人家的道理，我來前，蘅兒又特意說了，有一個赤金的小手爐，一套青玉的茶，一套碧璽石的碗碟，兩副象牙的筷，那都是老太太給的，我想著，這些，都要帶走。”

說著又把下一抬：“先頭我把這些賬都算清了的，該多銀錢，一文不的給你們，可林老爺方才那樣說，倒我不好拿銀票，還勞煩張夫人頭前引路，我這就帶了丫頭進府，把蘅兒的東西，一應收拾了。”

張氏咬著后槽牙：“到如今，人要走了，面兒都不肯見的？林姑娘到底尊貴了，今非昔比了，倒學起拿喬那一套，好歹了我十五年的母親，現在回家來收拾東西，卻只你……”

“張夫人快再不要說這個。”

徐月如深吸口氣，面上淡淡的，眼底卻滿是心疼，真是好一番做派。

又拿了帕子掩：“前兒夫人到桃蹊府門口去大鬧一場，連桃蹊都嚇壞了，蘅兒更是了一場驚嚇，已經有兩日起不了，請了大夫去看，只說是驚，得靜養，又一向弱，便囑咐了，最好是連地也別下，等養上幾日，再看看況。”

張氏呼吸一滯，臉登時就變了：“你這意思，我還該到的床前去賠罪了不？”

“蘅兒是我夫君的妹妹，就是我的親妹妹一樣，這話，第一次見夫人，我就說過吧？”

徐月如手上的帕子拿下去，重又出一張好看的鵝蛋臉來。

淡然的表斂去，只余下不屑爬滿一張臉：“若依著我，早就該派人來拿了夫人，到我妹妹床前去跪著磕頭賠罪了，如今也不過是蘅兒一味的勸我，看著蘅兒的面兒，不計較罷了，夫人倒拿這個說嗎？”

說的那樣輕描淡寫的，仿佛這就是再尋常不過的事，可于張氏而言，簡直極盡辱。

林志鴻知道不好。

暗道徐月如小小的年紀，手段卻實在是高明，只怕那多年深宅中的婦人，也比不過，就譬如張氏。

明知張氏是個最不住人刺激的，偏要拿這樣辱的話來兌人，非要激怒了張氏，張氏當著韓齊之夫婦的面兒失了分寸。

在林蘅的事上，他們夫婦兩個，已經占盡了上風的，卻還要把人往死路上。

他猛然想起來，徐月如說過的，從來是個睚眥必報的人——

林志鴻后背一涼：“好了，事到如今，說這些，做什麼？”

他橫眼過去：“孩子往后就不是咱們的孩子了，你心疼，舍不得，心里不痛快，又能怎麼樣呢？陪著徐小娘子去收拾了東西，看著給蘅兒多帶些，走吧。”

說這話，就該人大他。

徐月如心下冷笑，齊明遠卻已然站起了。

林志鴻一愣：“賢侄？”

“我陪子一起去。”

可那是宅！

張氏臉難看：“再沒有個外男進我們家宅的道理與規矩的了，齊大人便是這樣的教養？”

齊明遠瞇了眼：“張夫人，你恐嚇驚嚇我妹妹在先，對我夫人出言不遜在后，月如與你一道進宅，我實是不放心的。”

真是欺人太甚了。

韓齊之微一攏眉，只是到底沒說什麼，打了個圓場而已：“不如你嬸嬸陪月如去，你一個郎君，進人家宅，確實是有些不像話了，我瞧張夫人雖有些惱怒生氣，可多半也是為著舍不得林姑娘，哪里就至于要跟月如過不去的地步？你未免也太小心。”

作為當事人的徐月如，眼看著張氏氣的膛劇烈起伏，那模樣，倒像是一口氣倒不上來，立時要氣暈過去似的，卻無于衷。

等聽完了韓齊之一席話，反倒去挽周夫人的手：“我也不知是說錯了什麼，倒惹得張夫人這樣，我瞧著很是害怕的。六郎素知我膽子小，擔心我，才這樣子，嬸嬸陪我去吧？”

周夫人抿笑。

要是個膽子小的，怕天底下就再沒有膽子大的孩兒了。

打小跟母親進宮去請安，連太后娘娘的桌案都是敢爬的人，如今對著張氏，倒說害怕了。

了徐月如一把，把人往懷里帶著，又緩緩地站起來，沒應聲，卻沖著張氏問：“張夫人不介意吧？”

張氏早說不出話來了。

得意的過了半輩子，在拿林蘅這事兒上，尤其得意，每每見林蘅瑟謹慎，都覺得通舒暢，心下再沒有那麼痛快的。

難不，這就是人家說的現世報嗎？

徐月如分明是來替林蘅討債的！

可林志鴻說得不錯，也慢慢的緩過味兒來。

事已至此，再與他們結仇結怨，更不上算。

本有一個林蘅橫在中間，兩家人以后就好不了，了不起他們現在大大方方的把人送走，自認倒霉，將來齊明遠不記得他們，把他們林家拋之腦后，別來秋后算賬，就已經是祖墳上面冒青煙了。

了拳，卻站起，又側，端的是一派請周夫人先行的架勢。

徐月如眼底笑意更濃，周夫人在手腕上輕了一回，摟著，徑直就出了門去的。

兩個人走在前頭，張氏懶得跟們說話，大方歸大方，可要客客氣氣去賠笑臉，是真辦不到！

偏偏徐月如不如意，連周夫人都一味的配合。

著嗓音，嬸嬸：“我確實想不通，方才是哪句話說錯了嗎？”

周夫人還是：“虧你還是高門養大的孩兒，你祖母與母親都不曾說與你嗎？不過想也是，你打小滴滴的，一家人的掌上，誰會與你說這些，我今日便教給你吧——”

拖長了音兒，眼角的余往后瞥，一時瞧不見，略扭了扭頭，見張氏不不愿的跟著，不近不遠的，于是聲音又太高了一些：“這世上，原不是所有的人，都似你這般的，有些人心思骯臟，最是見不得的，你活的通敞亮，要把什麼都說，把人家的心思擺到臺面上來說，你雖沒說錯，可人家未必高興的起來，你手上一把刀子，割似的往人家上剌，人家可不是要惱了你的嗎？”

徐月如做一派恍然大悟的姿態：“嬸嬸這樣說，我就明白了，可見真是不能與小人打道的，破皮破落戶，沒襟沒見識，不住旁人講真話，我想著，盡早料理了這里的事，帶了妹妹京城去，只盼著一輩子再別遇上這樣的人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