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不太適合出遠門啊,世子您說是不是?”
孟璟側頭,過菱花窗看向窗外,雨幕漸漸細,他往下看去,青石板大道被雨水淋,街沿的青苔鬱鬱蔥蔥,襯出一片幽微來。
他目隨著對麵酒樓的堂倌移,直到鼻尖躥一陣茶香,他才收回目,淡淡道:“事有輕重緩急,若因雨連天便棄之不顧,能之事大抵得七八。”
薛敬儀正執壺洗茶,聲音宛如這雨天一般低沉:“世子昨日命人送來的佳人,鄙人之有愧,然世子盛,卻之不恭,故特地前來致謝。”
“致謝倒不必,略盡地主之誼罷了,薛大人要命其為奴為妾自行做主即可,我也摻和不上,不如有話直說。”
薛敬儀出一個笑,淡淡施禮,替他斟了杯新茶:“確實有些事想要請教孟都事,還請您勿要心急,為薛某解一二。”
雨飄進來一點,小幾邊沿了一片,孟璟目落在一旁高足瓶裏設的佛頂珠上,倏然笑了笑,點了點頭:“請講。”
他既用了都事這個頭銜,自然是要談公事,他便沒什麽好推拒的。
薛敬儀雙手捧杯給他敬了杯茶,說的卻還是私事:“說起來,我和孟都事還算是有幾分九曲十八彎的緣分,尊夫人的兄長,與我同為辛未科的同窗。”
他自飲了這杯酒,低聲歎了口氣:“不過去塵兄驚才絕豔,榜眼出,我乃庶吉士罷了。”
孟璟掀了掀眼皮,懶散地看了他一眼,緩緩道:“二甲進士出很是不易了,薛大人不必自謙。”
薛敬儀笑了笑,方才那莫名的頹唐緒一閃而過,接道:“其實我本想拜作您老泰山的門生的,但偏生那一年,因著去塵兄參考,楚閣老為避嫌未主持科考。”
他並不喜歡這種拐彎抹角打啞謎的說話方式,閑扯了幾句已經令他無甚耐心,幾乎是要起就走了,薛敬儀卻半點不會看人眼,繼續絮叨:“要說為何想做楚閣老的門生麽,理由不計其數,但最重要的一點是,楚閣老為朝綱鞠躬盡瘁,吾等後輩實難學到一二。”
孟璟剛喝進去的那口茶幾乎要噴出來,跑他麵前來拍楚見濡的馬屁,這人腦子怕不是也搭錯了弦。
“楚閣老當年編著過一本書,名曰《治學》,卻非為學之道,而是大談策論,被科舉文人奉為皋臬,次次刊印皆被搶售一空,貧寒子弟多隻能手抄。”
薛敬儀也沒想他能附和兩句,自行接道:“此書一再強調,民為天,經略布政,策論行兵,均以安天下為正。”
孟璟終於正視了他一眼,他著常服,霽青袍子,竹簪束發,明明一眼看來毫不出挑,卻沒來由地令人覺得,這人並不簡單。
他靜了會兒心神,漫不經心地道:“治世經國,楚閣老擅長之所在,有所見地不算奇怪,並不值得薛大人特意提上一。”
“薛某今日,”薛敬儀刻意頓了頓,掃了候在屏風後麵的扶舟一眼,緩緩接道,“是特地來給孟都事提個醒的。”
“洗耳恭聽。”
“孟都事如今在朝中的位置尷尬,萬壽之日舉朝不理政事,卻以重臣份得皇上單獨召見,哪怕三公亦無此殊榮,自卻又隻是個七品都事銜,惹得朝中議論紛紛。”
“當然,從前局勢也是如此,您雖曾率萬全都司銳親敵軍後方,親擒敵軍首領,立下赫赫戰功,得先皇親自召見賞賜,卻因年紀尚輕未在後軍都督府中領要職銜。”他笑了笑,“但那時,先皇尚武,令尊在朝中說一不二,如今朝中則以楚閣老為首,文日漸結黨.派左右朝綱……”
“昔時今日形勢相差甚遠。”
他一字一頓地接道:“孟都事,人在刀尖,萬事謹慎啊。”
孟璟垂下眼瞼,目落在茶壺上。
秋意已深,小火煨著水壺,壺一陣一陣地往外冒著白氣,他一點點地看著這點水汽逐漸淡化、消失,卻自始至終沒有過茶杯。
“我還是那句話,史大人有話不如直說。按理,巡關史怎麽著也管不到我一個閑人頭上來,無事不登三寶殿,同我這等人繞彎子,不過是浪費史大人的時間罷了,不值當。”
薛敬儀笑了笑,微微側飲了口茶,總算凜了神:“韃靼這幾年反撲得厲害,狀若瘋狗,是宣府也戰事吃好幾次了。如今萬全都司由都指揮僉事周懋青掌著印,若我沒記錯,周僉事也曾是令尊部下,若韃靼南下,後軍都督府首當其衝,令尊曾為朝中大將之首,高風亮節,想必也不願看到此等局麵。孟都事莫為一己之私而惹得軍心大,致使抗敵不力生靈塗炭才是。”
孟璟懶散地看他一眼,這次連“有事直說”四字都懶得再說了。
“三日前,我到清遠門下巡視,恰恰遇到了幾位孟都事的老人。隔壁省的僉事僉書一下子來了好幾位,還是刻意分開進的城,起碼眼下宣府並無戰事,並無臨時征調之令,按律這幾位大員不能擅離職守。”
“薛某不才,可否請教孟都事,到底是什麽樣的命令,能使得這幾位大員不顧皇命遠赴宣府?”他輕嗤了聲,“依我看,宣府城中能號令得如此大將的,隻有孟都事父子二人了,然聞令尊臥床多年,我是否可以認為,這自然是孟都事的意思無疑了?”
孟璟笑了聲,像是聽到什麽好笑的事一般,淡淡道:“《武職衙門凡例》載,都事,掌執都司文書,七品銜。我能號令得三品都指揮僉事?薛史在都察院學的規矩條例莫不是都全數還給上司了?”
“世子不必同我說場麵話。其餘人都已陸續出城,獨孫南義和俞信衡消失不見,這兩位都是您曾經的直係舊部,若要殺儆猴拿這二位開刀最適合不過。但是……”薛敬儀捧杯自飲,神已厲了幾分,“一位練兵僉事,一位屯田僉書,若不能迅速歸位,山西行都司必然生,您心裏當一清二楚。”
“這兩人確實是我的舊部,我的確認得。但若事當真如史大人所說,大人怕是當迅速聯係山西道監察史,讓其會同監軍查探二人是否當真擅離職守,再行追責或補缺之事。”他起了,“至於要問我的罪……”
“薛敬儀是麽?”
他笑了笑:“都察院右都史是我什麽人,薛大人不會剛出京不到一年便忘了吧?”
“人在做,天在看。就算令堂胞兄掌著都察院,但世子應該聽過,薛某自當年在華蓋殿當著一眾堂上斥過聖上後,皇上允臣可上書直達天聽。”
“紙包不住火,但凡人為,必有破綻。”薛敬儀捧杯再敬了他一次,“薛某念在世子當年為民謀福,今日才特來勸誡一句。既然世子執迷不悟,那世子若當真不聽勸要出遠門……等您回來,檻送世子進京的文書也該到了。”
“那可就有勞薛大人為我備輛舒適些的囚車了。”孟璟起就走,懶得再和他費口舌。
等他上了馬車,薛敬儀這才後知後覺地笑了聲,爾後起出了茶樓。
他在門口立了許久,注視著孟璟的車駕消失在巷尾,這才提腳往前走。
他剛轉過巷角,忽聽得後傳來清脆的語聲:“國公府孟璿,有事請教史大人。”
第51章家賊難防
薛敬儀轉過,街口的參天槐樹遮住了細雨,卻又滲下大滴大滴的水珠,無聲息地墜上他的袍子,泅了一片。
孟璿目落在他長袍腳上暗繡著的海水江崖紋上,繡工細,細細看去更顯運針者的心思靈巧,顯是蘇繡手筆,在宣府也算難得。
目緩緩上移,從薄至長眉,最後落至他用來束發的蓮花玉冠上。
玉質算不得絕佳,但蓮瓣卻栩栩如生,雕琢手筆依舊惹人驚歎。
角的笑一點點地消逝,尚且翕著一條,路上想好的措辭卻早被忘到了腦後。
之前給消息的人,也沒提過這人生得這般好看啊。┆思┆兔┆網┆
薛敬儀見眼神似乎有些迷離,先一步向見了個禮:“見過孟二姑娘。”
語氣客氣,卻也絕對疏離。
孟璿回過神來,迫自己趕收下這突如其來的小兒心思,衝他一笑:“有事叨擾,可否請大人移步一敘?”
薛敬儀打量了一眼,今日著鵝黃衫子,下`灑金,笑起來時更是明豔非常。宣府高門大戶不多,這裝扮往尋常巷子裏一站便很惹眼,他略微思忖了會兒,又四下探看了遍,確定孟璟已經不見蹤影了,這才頷首:“有勞帶路。”
他話說得簡短,近乎有敷衍之態,卻並沒有不悅,反而興致頗高地引他繼續往巷子深走:“史大人肯賞臉,蓬蓽生輝。”
這措辭很是奇怪,但他也沒出言詢問,隻是安安靜靜地同一道往前走,聽提起寒暄之語時,偶爾應上簡短的幾個音節。
孟璿最終引他進了巷子深的一小院落,市井之中,院落不大,隻有兩進,但勝在布局還算不錯,雖中規中矩,但陳設偶有幾分靈巧心思。孟璿引他進客廳,召人上了龍井,勸道:“大人喝杯熱茶暖暖子。”
“無礙。”他接過茶杯,卻隻是捧在手心捂著,並未品嚐。
孟璿麵訕訕,強自找話題道:“今年天氣真是奇怪,往年這幾日也該發寒了,今年前幾日卻還能穿薄衫呢。”自個兒笑了笑,又接道,“不過這一場秋雨一場寒的,這兩日連下幾場雨,也漸漸涼下來了。”
薛敬儀垂首看了眼手中茶湯,淡淡道:“宣府往歲如何我也不知,去歲末我才到的此地赴任。”
孟璿抿了抿,這人怎這般榆木腦袋,這天還能不能繼續聊下去了?
迫自己深深吸了口氣,爾後緩緩吐出,這才覺著好了些,寒暄道:“薛大人獨自來赴的任?”
薛敬儀搖頭。
臉變得愈發難看。
好在他解釋道:“舍妹同往。”
頓時又笑起來,親去捧了果盤回來。
薛敬儀目落在這海月香果盤上,又淡淡打量了眼屋的致,問道:“孟二姑娘自個兒在外添置宅院?”
這實在是個大逆不道的罪名,孟璟這人麽,除了當日得知去打攪過楚懷嬋、破天荒地人過來給敲了下警鍾外,平素隻要不捅破天便決計不會施舍給一個眼神,更不會管的破事。但若爹知道了,不說被活活打死,最不濟也會被足在府裏直至出閣。
這事對於兒家而言,本該是件事,但不知怎地沒設法瞞,反而苦笑了下:“孟家大廈將傾,為池魚,也當早做打算,薛大人說是也不是?”
薛敬儀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在杯蓋上,蹙眉思忖了一小會兒,道:“孟二姑娘心思通,人嘛,為自己留條後路總是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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