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旻不懂“一切都好”是何意,親自去那人住過的院子里看了一遭,終于明白了。
總是安靜又悠閑地做著自己的事,嫌廚房做出的滋補膳食不好吃,自己在孕中又不愿沾油煙,還會指導起灶上的廚娘怎麼做菜。
仿佛跟當初那個半夜挎著包袱要跑的不是同一個人。
嗯,變乖了。
亦或者說,總是在盡量讓自己過得舒服。
知道他就是傳說中那個“大公子”后,確實也驚訝了許久,但很快就平靜了下來,該認的錯立馬就認,該吃的飯也是一口不落。
齊旻有種一拳打在棉花上的錯覺。
不過,也有意思的。
是這府上唯一一個真正不怕他的人,哪怕他就坐在對面,依舊能敞開肚子吃吃喝喝,半點不把他當回事。
就是這份隨意,反而讓齊旻愈發喜歡同待在一起。
對他恭敬,卻又沒那麼恭敬。
像是一只時刻都想炸,但又不得已要按捺住自己脾氣,任人扁圓的貓兒。
有時候,他甚至會覺得,自己的長子是這樣一個人生的,似乎也沒那麼難以接了。
因為從這里得到的那份寧靜與平和,他連當初被下藥后的那份屈辱和憎惡都在慢慢淡去。
只是他很快便嘗到了背叛的滋味。
那人逃了。
卷了他賞賜下去的所有金銀首飾,帶著伺候的人和長信王府上一個經常幫跑的侍衛,遁得無影無蹤。
他派了影衛去找,也只查到們跟著商隊出了關外,去了西域。
齊旻恨得咬牙切齒。
足足五年,他一直在利用趙家的人脈,往關外找人。
這期間,蘭氏倒也不是沒有催他另選幾個合眼緣的侍妾。
只是他到底已培養起了自己的勢力,不再如從前一般,都只能聽任蘭氏安排了。
他怎麼可能再容忍自己被當做一個傀儡。
蘭氏了釘子,也察覺出他對趙家和自己已多有不滿,到底是不敢再強求。
(八)
再次有那人的消息,是在清平縣。
齊旻收到趙詢的傳書時,幾乎氣笑了,他一直以為,躲去了關外,沒想到當年故意留下的行蹤才是障眼法,這麼多年,竟是一直躲在薊州。
那人還給他生了個兒子。
蘭氏母子極為高興,齊旻在前往薊州時,卻只是意興闌珊想著,那個小賤種,到底是殺還是留?
彼時隨元青假扮了朝廷征糧的兵,正在試圖把薊州的水越攪越渾,激起民憤后,讓暴民里應外合,助力長信王奪下薊州。
得知他那逃跑的侍妾在清平縣開起了酒樓,隨元青直接控制了當地的縣令,將酒樓里的人全都押進了大獄,再傳信與他。
他再次見到那個人,是在清平縣民眾暴的那天夜里。
被他的人帶到了莊子上。
他才知道原來有了自己的名字,俞淺淺。
他問兒子的下落,不肯說。
時隔五年,他第二次,帶著他自己也說不清的怒意和失而復得的喜悅。
他突然發現,其實他也并沒有那麼厭惡男之事的,前提是和。
在他床榻上被綁了一夜,第二日隨元青落敗生死不明的消息便傳回了別院里。
他雖已派了趙詢明朝暗訪了許久,但曾完地瞞過自己的眼睛逃跑過,所以這次他也不打算直接帶回去。
一是給他生的兒子還沒找到,二是他想知道這些年里,還藏了哪些勢力。
于是他故意出破綻,做出一副是隨元青落敗之后,他們也必須盡快撤離薊州的假象,讓有機會逃跑。
他的人一直暗中跟著,看著匆匆折價賣掉了自己的酒樓,遣散了樓里的人,只帶著幾個忠心的婢子和護衛逃。
把兒子果然藏得,竟是托付給了鎮上一戶殺豬的孤。
確定了俞淺淺再沒有任何底牌后,他才帶著軍隊在前往江南的必經要道截下了。
看著眼底從滿是希翼到認命的灰敗,其實也很有意思。
他想,他得罰罰,才能長記,打消繼續逃跑的念頭。
知道對那孩子看中,他便讓底下人將們分開關著。
初時他覺著順眼,是因為對自己無所求,從來沒想過要從他這兒拿走什麼。
跟在一起,他覺得自己才是放松、安全的。
可如今,還是對他無所求,他反倒躁郁一日勝過一日。
——對他無所求,就意味著他上沒有什麼能讓為他留下。
除了孩子,也只有那個孩子。
齊旻是憎惡俞寶兒的,不僅因為他曾是他被當做牲口一樣下藥屈辱的產,還因為他健康、活潑,有母親的疼。
最重要的是,他似乎一個人占據了俞淺淺所有的。
他就是在暗地嫉妒自己的孩子。
(九)
很快他便嘗到了甜頭。
他在崇州留了一座空城,發兵盧城時,俞淺淺第一次對他服。
孟叔遠的外孫在城外戰死守,他知道是在拖延時間,一開始還想讓底下的影衛活捉了,好歹也能為一個同武安侯對上時的籌碼,但眼見時間越拖越久,盧城還沒被攻下,他便也真起了殺心。
是故意弄出了靜,引他前去。
求他留那孟氏的命。
天知道他當時心中有多愉悅,但又被一不知名的怒火裹挾著,心口燒得慌。
在那里,果真是誰都比他重要的。
他突然就想知道,被放在心尖上,究竟是個什麼滋味。
是想想,他便覺著心口發燙,整個人都愉悅了起來。
只可惜他后來也一直沒機會。
奪盧城的計劃還是失敗了,誰也沒料到,一直在康城的謝征,為何會突然出現在盧城。
一如十七年前母妃為了讓他活下去,讓他為了隨元淮。
他一招金蟬殼,便也結束了這反賊之子的份。
他帶著躲進了李家一早就安排好的地方,功避開了武安侯那邊一次又一次的搜查。
期間還發生了一件讓齊旻極為生氣的事——趙詢叛變了。
他想,他早就該對蘭氏母子下手的,不然也不至于在趙詢找到武安侯這個靠山后,他一時拿趙家無法。
早些年他為了瓦解傀儡皇帝和李家的結盟做的那些事,終究也是替武安侯做了嫁。
趙家雖是商賈之流,但也委實有些本事,連傀儡皇帝邊總管太監的線都能搭上。
皇權衰落,在宮里當差的那些太監,便也都替自己多謀著一條生路。
早些年趙家便打探到了一些消息,比如李家送進宮的姑娘,數載都還沒有孕,顯然傀儡皇帝在魏嚴架空他的權勢后,便面上雖依附李家,背地里卻也提防著李家的。
傀儡皇帝也怕李家將來為第二個魏家。
齊旻還曾自嘲,龍椅那位傀儡皇帝的境,同他還真是像。
他們都不敢有自己的子嗣,怕自己輕易便被取代掉。
能徹底擊垮傀儡皇帝和李家結盟的,便是總管太監手上的那十余封關于關中和江南大旱大澇的急報。
負責前去賑災的是魏嚴手底下的人,李黨派了監察同往。底層員貪墨,李黨的監察毫無作為,甚至幫著瞞報災。
那是傀儡皇帝和李家一開始就謀劃好的,借此大災多死些人,屆時問罪魏嚴,便能又斷魏嚴一臂。
只是李太傅行事謹慎,怕將來傀儡皇帝得勢時,反扣李家一項監察不力的大罪,寫了十幾封急報送往京城。
總管太監是個人,當然知道皇帝是不愿看到那些急報的,若是看到了,要麼原定的計劃沒法繼續了,要麼,皇帝吃了李家這個啞虧,將這份帝德有虧的污點背了,只是他這個總管太監便也做到頭了。
所以總管太監只能把腦袋別在腰帶上,暫且當這個中間人,扣下了所有的急報。
拿到那些急報,便是拿到了帝德有虧的證據,也是拿到了李家的一命脈。
齊旻一直想要總管太監手中的這份罪證,最后卻被趙詢捧給了謝征。
以至于后來蘭氏為了保護他,死在騎劍下時,他心底升不起一一毫的波瀾。
——忠心的不是自己,只是承德太子的這脈。
齊旻甚至自嘲地想,若不是俞寶兒還在謝征手中,蘭氏只怕是不會豁出命來保自己周全的。
破廟那場刺殺里,他還殺了隨元青。
隨元青到死都恨極了他,他可以把當年的真相和盤托出的,可以同他說長信王隨拓和魏嚴一起干了什麼豬狗不如的事的,也可以同他說,他的母親,為了他能活下來,將自己燒死在東宮,所的痛苦,一點也不比真正死去的長信王妃母子。
但他什麼都沒說,他吝嗇給出這個答案。
說了真相,他似乎就是條為了報仇在長信王府蟄伏這麼久的可憐蟲。
就是要隨元青帶著一腔恨意和委屈死去,才快意不是麼?
(十)
同騎鋒后,齊旻設計,終于把俞淺淺搶了回來,可惜沒能功殺死落在謝征手上的俞寶兒。
俞淺淺了很重的傷,他發了一通脾氣,讓傷了俞淺淺的影衛下去領了罰。
俞淺淺對他前所未有的冷漠,還是不能理解他為什麼一定要殺的孩子。
使子,不肯喝藥,也不肯治傷,似乎知道他手上已沒有了俞寶兒,奈何不了了。
也是那時,齊旻突然發現,俞淺淺對這個世界其實是沒有留的。
除卻在乎的人,憎惡這里的一切。
不配合治傷,他便。
兩人間,其實才是真正厭惡房事的那個。
在他這樣的迫下,終于肯吃藥治傷,那時總是很平靜地告訴他:“你不讓我死,終有一天,我會殺了你的。”
齊旻記得那天的日頭很好,他端著藥碗坐在榻邊,常年冷白的指尖被太照著,竟也到了幾分暖意。
他笑著回答:“人總有一死的,比起死在旁人手上,死在你手上似乎還不錯。”
他攪了攪湯匙,同閑聊一般道:“到時候給我煲個湯,在湯里下毒吧。”
當時俞淺淺只是用看瘋子的眼神看著他。
后來,真的帶著煲的湯來送他最后一程了。
(十一)
宮失敗這件事,對齊旻的打擊倒也沒多大。
真正塵埃落定的那一刻,他心底反倒有幾分解的快意。
他這一生太累了,年靠燒毀整張臉和半的皮,親眼看著母妃葬火海,才來幾十載茍延殘。
這十幾年里,他忍著火燒的幻痛,日日如履薄冰……他常覺著這和死了有什麼區別?
可是他不敢提死,甚至不能在任何人面前表現出半點脆弱。
他是承德太子的后人,將來是要重新奪回皇位的,儲君要有儲君之威,豈可在人前示弱?
他也不能死,母妃賠上了自己的命才為他換來的一線生機,他得把他的仇家一個個地拖進地獄里,把京城那把龍椅搶回來才行。
如今,倒是徹底解了。
口的箭傷折磨著他,明知謝征是故意吊著他一口氣,他也沒想過自我了結,他想見俞淺淺最后一面。
他們約好了的,他得喝煲的湯走才行。
來時,想替旁人問的陳年舊事,他答了,煲的湯,他也喝了。
他想問究竟是誰,卻避而不答。
明白過來待自己從未有過半分真心后,他也不懂自己為何就生出了一滔天的委屈和憤怒。
他就要死了啊,竟是連做做樣子騙騙都不肯!
恨到了極致的時候,他甚至想,帶一起走好了。
這是欠他的!
只是他終究太虛弱了,他本傷不了。
后來蹲在他前,平靜地同他說他不配被人喜歡的時候,他恍惚間也是覺著難過的。
他想說,他母妃去得太早了,他的整個年到年時期都是在疼痛中度過的,邊的人敬他、懼他,同他說得最多的便是復仇,沒人怎麼教他什麼是喜歡,也沒人教他要諒下人。
一個要同他爭位乃至威脅到他命的孩子,他自然也是留不得的。
他像里的老鼠一般提心吊膽才度過了這麼多年,他不了口中那類明磊落的人。
這世間,除了母妃,的確也沒誰真心實意地對他好過。
看到他眼中的淚,似乎怔了一下,然后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齊旻獨自一人躺在空曠的大殿里,著五臟六腑慢慢被毒素侵蝕,角溢出了大大的鮮。
許是年便經過火燒之痛,這些年里又一直被幻痛折磨,毒藥游走在四肢百骸,一點點吞噬他生命時,他反倒沒覺著多難。
意識在昏沉,像是在無邊的黑暗里墜落,拖著他墜一個再也不可能醒來的夢里。
一如當初他險些溺死在寒潭中那般。
只這次再也沒有一只溫暖的手將他拉起來了。
眼角疼,心口的地方空得厲害。
恍惚間,他聽到殿外傳來了的聲音。
“長玉,我有個。”
“我從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來到了這里,再也回不去了。”
聲音很沉,不知是在說給外邊的人聽,還是在借機說給他聽:“從現在開始走,走上千百年,才能回到那里去。”
空得發慌的心口,似乎沒那麼難了。
齊旻染著鮮的角艱難地牽了牽,那已開始渙散的眸子緩緩合上。
他要的答案,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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