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了個的窗戶歪歪斜斜釘著幾塊木板,擋不住屋外鬼哭狼嚎一樣的風聲,火塘子里抖的火苗照得整個屋子忽明忽暗。
空氣中一陣詭異的靜默后,謝征開口道:“是我想復雜了,就按你的法子去做吧。”
樊長玉趕搖頭,白日里錢莊的人找去收債才被這人看到,要是真去給樊大套麻袋了,對方指不定還真以為是個什麼窮兇極惡之徒。
頗有幾分尷尬地道:“有旁的法子我肯定不冒這個險,萬一事敗又得吃司。”
謝征半垂下眼,漆黑的眸子映著火也沒什麼溫度,他突然說了句:“你若是不怕麻煩,直接了結了樊大更省事。”
語氣幽涼又漠然,仿佛剛才說要教律法對簿公堂的不是他。
樊長玉自然聽出了他口中的“了結”是什麼意思,手臂上瞬間爬上一層皮疙瘩,瞪圓了一雙杏眼看向他:“殺……殺人?”
謝征見這般反應,濃的眼睫在火里掃過一道淺淺的弧度,偏過視線看向燒得正旺的火堆,用半點不像開玩笑的語氣道:“我開玩笑的。”
語調懶洋洋的,帶著幾分漫不經心。
若有人欺他至此,那人必然早就腦袋搬家了。
他說教《大胤律》幫,也是從的立場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不過對方子雖比他預想的強橫些,卻也還稱不上一個狠字。
樊長玉狐疑的目在他那張俊臉上脧巡時,他半抬起眸子,跟視線撞了個正著:“我現在教你《大胤律》?”
樊長玉頓時顧不上瞄被抓包的尷尬,皺著張臉苦點了頭。
自小就不喜念書,看到字就頭疼,如今能識字,還得歸功于娘用竹條著學的。
筆墨紙硯都在南屋,樊長玉去了謝征屋子里,為了方便照明,特地把書案上油燈的燈芯挑亮了些。
家里沒有關于《大胤律》的書冊,謝征現場默下那幾條讓讀背。
這關乎能不能保下家產,樊長玉自是打起十二分神去學的,奈何不知是夜深的緣故,還是紙上那些法條律令實在是催人眠,背著背著上下眼皮就開始打架。
謝征閉目坐在一旁的竹椅上假寐,卻跟腦門上長了眼睛似的,樊長玉腦袋一旦開始小啄米,他就掀開了眼皮,骨節分明的手半握拳在書案上“篤篤”敲了兩下。
樊長玉瞬間驚醒,捧著那幾頁紙哈欠連連,困得眼角淚花花都出來了,強撐著眼皮繼續背:“《大胤律·戶令·戶絕篇》第十七則,戶絕者,有子立長,無子立嗣……”
“都是絕戶了,何來‘有子立長’?”邊上傳來一道冷冰冰的嗓音。
樊長玉聽到他的聲音就是一抖,像是學堂里早課打瞌睡被夫子抓包的的學生,勉強醒了醒神看了一遍他寫的律令,繼續半閉著眼背:“戶絕者,擇嗣而立,若未擇嗣,雙親、手足分得之,養其未嫁;戶絕招贅者,婿不可分其財,得之……”
謝征適時出聲:“依這條律令,你爹娘留下的家財本應盡數歸你。但你祖父祖母尚在,且有疾,你大伯又游手好閑,三日后去縣衙,對方若以《大胤律·孝書》說事,你爹娘留下的家財,就至得撥出一半給你祖父母,你祖父母跟你大伯沒分家,這筆錢最終還是會落到他手中。”
樊長玉瞌睡瞬間給氣沒了大半,皺眉,語氣有些勉強:“那我把我祖父母接過來養?”
謝征看一眼:“你跟他們親嗎?”
樊長玉搖頭。
爹娘在時,家就跟祖父母不親。
娘生長寧時難產,險些一尸兩命,大夫好不容易才把人救回來,說此后怕是再難有孕了。
那對老夫妻來賀喜,抱著還在襁褓里的長寧,話里話外卻都是說娘沒能給爹生個兒子,讓爹娘從樊大家過繼個帶把兒的,說什麼以后老了也有倚仗。
爹娘沒理會,那老夫妻倆回去說娘善妒、不孝,天給他爹吹枕邊風,想害他樊家絕后。
他爹親自去老宅那邊走了一趟,那邊才消停了下來,但此后幾乎也沒什麼來往了。只逢年過節,爹自個兒拎一塊豬去給二老,但也從不留飯,放下東西就走人。
謝征便道:“依《胤律補錄·戶婚律》十一則,尋鄉鄰作證,指認樊大好賭,那要撥給你祖父母的一半,就可由你管著。”
樊長玉直來直去慣了,實在是理解不了這麼多彎彎繞繞的東西,困道:“這跟我贍養那二老有什麼區別嗎?”
謝征默了一息,按了按眉骨,耐著子同解釋:“把人接過來了,你就必須得養著。把錢在手里,給不給由你。”
樊長玉頓時激得一拍書案,“這點子好!雖然損了點,但用在樊大一家上,一點也不為過!你怎麼知道這麼多?”
謝征瞥了一眼那被拍了一掌搖晃半天的書案,毫不懷疑再大力點,這張書案就能原地散架。
他修長的手指劃開膝頭書卷下一頁,說起謊來臉不紅氣不:“在外奔波得多了,聽到的軼聞趣事自然也多,有個富商招贅后被族親搶家產,請了當地有名的狀師,那狀師給出的便是這麼個法子。”
樊長玉由衷地夸贊道:“那狀師可真聰明!”
謝征沒做聲,只角微不可見地提了提。
樊長玉心虛瞄他一眼,“那個……都有應對的法子了,我能不背了嗎?”
背書對來說實在是頭疼,這些生難懂的律令,可比那些之乎者也的文章還讓頭疼。
謝征淡聲道,“公堂上對方問你出自哪條明文律法,你答得上來便不背。”
樊長玉想說屆時他隨自己一同上公堂不就好了麼,但思及他上有傷,上了公堂得一直跪著,只怕對他的傷極為不利,又把話咽了回去。
一張臉皺了個包子,認命繼續背。
謝征則漫不經心翻著手中那卷雜書,聽著背書聲從蚊子嗡嗡變了斷斷續續的嘀嘀咕咕,忍不住抬起眼皮看了過去。
下一刻,對方那顆困極了的腦袋已經垂到了桌案上,呼吸也慢慢均勻了。
謝征:“……”
他這個陪讀的還沒睡,這個正主倒是先睡著了。
他頭一回近距離瞧見睡著后的樣子,燭火將眼睫拉出長長一道暗影,白皙的臉頰覆著一層,朱輕抿,整個人是與醒著時截然不同的嫻靜。
只不過在睡夢中似乎也有煩心事,眉頭輕攏著,碎發散落下來,眉間似藏了一團霧。
意識到自己看出了神,謝征眉頭一皺,移開目后正要喚醒,讓回屋去歇著,卻聽得極輕的一句夢囈:“娘……”
帶著鼻音,像是在哭一般。
謝征皺著眉再次朝看去,頭枕在自己手臂上,著幾縷烏發,在燭影下愈發顯得臉只有掌大。
他先前就覺著瘦,不過被上那蓬的朝氣把旁的都蓋了下去,此時看著半伏在案上的影,忽覺不止是瘦,甚至有幾分單薄。
心口突然泛起一陌生又奇怪的緒,謝征盯著,好看的眉頭皺得更了些。
……
一到卯時,樊長玉便照常醒了,屋里黑漆漆一片,起的瞬間,手麻,也麻。
睡前的記憶回籠,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應該還趴在桌子上,掏出火折子點上后,勉強照亮了屋。
書案上的燈油已燃盡了,準備去找蠟燭,一轉頭才發現謝征也趴在旁邊睡著了,對方還著了一截袖,用力扯才扯出來了。
不過這靜也驚醒了對方,對上那雙睜眼便是一片漆黑寒涼的眸子,樊長玉愣了愣,心說他起床氣這般大:“吵到你了?”
對方看著,眸中的兇戾很快褪去,但不知何故眉頭皺得有些,白皙的俊臉上還有一抹被出的紅痕。
樊長玉干道:“你也看書看睡著了啊?”
對方只含糊“嗯”了聲。
樊長玉說:“我去找蠟燭。”
手上的火折子不能燃多久,照明程度也有限。
只是起的瞬間,腳上的麻痹勁兒還沒過去,整個人直接往旁邊摔了去。
哐哐當當一陣響,兩人都連人帶凳子地摔到了地上,手中的火折子也掉地上摔熄了。
樊長玉手腳被磕到好幾,痛得齜牙咧,想到底下還有個墊,況只會比自己更糟,又連忙索著爬起來去扶他:“你怎麼樣?上的傷沒被我裂吧?”
“沒事。”這話答得有點勉強。
很顯然還是有事的,接下來兩天他連床都沒下。
樊長玉覺得謝征估計是惱自己了,他這兩日明顯對比先前冷淡了很多,能不說話就不說話,能不見就不見。
就算避不開,見到了,要麼不看,要麼就皺著個眉頭。
樊長玉道歉也道了,對方上說著沒事,卻還是在不聲地疏遠。
樊長玉想不通其中緣由,背那些律令,原本還有不懂的想去問他,也沒好意思再去問了。
這兩日在家背,在鋪子里得閑時也掏出那幾張紙默背,總算是記了個七七八八,又找了一些鄰居當證人。
升堂問審那日一早,想了想言正這兩天的反常,還是去南屋說了一聲:“你字寫得好,今日若有空就先擬和離書吧,我過戶我爹娘的房地后,回來在上邊寫個名字就行。等你傷好了,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他一開始就表明了傷好后就會走,樊長玉眼下唯一能想到的,大概就是他怕自己出爾反爾,過戶了房地卻不肯履行當初的承諾。
把和離書寫與他,他大抵也能安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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