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策指節幾不可察地一僵。
盞盞花神燈映上他天姿玉容,墨袍玉帶,縱無任何昭示份的紋飾,仍氣度凜峻不可視。面若鏡湖,東風拂過,無波無瀾。那雙漆眸卻是幽澗,谷壑陡而深。
他長指微微用力,將江音晚的纖指收攏到掌心。雋瘦長指再順著指節慢慢穿過去,十指相扣。荑小,蔥指細白,他未用力,卻是強勢的姿態。
江音晚已轉回頭,垂下眸,看著眼前游人熙來攘往的步伐。手上微掙了掙,卻也只是一點赧,并非抗拒。扣著的大手紋不。
本就是有心安裴策,不再掙,靜默地由他牽著手,周遭喧囂,人頭攢,那些笑語歡聲似有頃刻的遠去,唯掌心傳來的干燥溫熱被放大。
天際月圓,人間花好。今夜如織的人流中,有不雙對的影,是借此良宵相會的年輕,他們并肩走過,偶爾也能看到男子借著袍的遮掩,去夠姑娘的荑,兩個人都低著頭,面上紅暈,漾著青純摯的歡喜。
花千樹,燈千疊,鋪開漫漫的長街,拉長幢幢人影。江音晚和裴策慢慢走在這一片景里,畔男人姿高大頎謖,墨緞寬袖和月白錦袖下,掩著兩人牢牢扣的手。
驀然生出一種歡喜,融于人海,尋常的歡喜。仿佛前世那些謀、死別皆歸于塵土,這樣巷陌人家一般的尋常,讓有靜水長流的安謐。
江音晚淺淺彎起了。
裴策偏頭,垂眸看著。枝頭花神燈流溢的燈火斜斜將他眼睫拉出一弧濃長的影,落在他皙冷的俊面,影翳里他漆眸深濃,幽澗邃曲。
該被他擁在懷中,擋去所有試圖窺探的視線,不,該被他藏于金屋、深殿……甚至恨不得,將吞吃。
裴策自然能察覺江音晚的用意,小姑娘知道他過分的占有和掌控,明明是不喜的,卻在他學著讓步時,也試著給與他包容。
真是乖得過分。
可惜。裴策凝睇著的面頰,燈影下致瑩白,如無瑕的玉細細琢,畔勾出淺淺梨渦,釀著醉人清。他面上只是矜冷清正,仿似沒什麼緒。
可惜江音晚愈是如此,他的晦念愈是瘋長,他只能斂藏得更深,如伐去樹木枝葉,而任由地下系深植、蔓延,束手無策。
路邊有老嫗,賣著百花糕,乃采集新鮮百花,與米相和搗碎,蒸制而,最早出自宮廷,后來流傳到民間,食用百花糕為花朝節的風俗。(1)
江音晚素來對各甜食有興趣,抬頭向裴策。杏眸對上那雙冷邃眉眼的一瞬,裴策眼底沉晦已不見,只詢問地看著。
掌中扣著的荑,牽他的手,輕輕晃了晃。江音晚瞥一眼老嫗陳列的百花糕,再看向他,燈火投的瞳,淺淺爍。
裴策輕輕凝眉。但凡江音晚口的食,他向來仔細。脾胃虛弱,這路邊攤販的糕點,且不說是否有被投毒的危險,萬一吃了損傷腸胃可怎麼好?
他放緩了語氣,聲開口:“晚晚若想吃百花糕,待回去后讓廚房做。”
江音晚略頓住腳步,又看了一眼老嫗攤前的糕點。也明白裴策的顧慮,乖順地點頭,繼續往前走。
裴策卻捕捉到了眼底一閃而逝的失落。他墨袍袖輕擺,未牽著的那只手,輕輕朝后打了個手勢,立刻有暗衛之一領命,去老嫗買了百花糕。
暗衛明白太子的意思,先試食,至確認安全無毒后,才能呈予姑娘。
裴策牽著江音晚的手走出一段后,那名暗衛才跟上,作迅捷蔽。
江音晚看著裴策手中不知何時多出的糕點,雙眸亮了亮,清甜笑開,道一句:“多謝王堇哥哥。”
裴策此行白龍魚服,取其字“懷瑾”,拆為化名王堇。
他聽到這個稱呼,似乎并無多反應,只低緩哄勸:“終究不確定是否會損傷你的腸胃,嘗一口便好了,不可多食。”
江音晚乖乖點頭。
裴策將糕點外裹著的黃油紙打開,新鮮花瓣的清芳和谷的醇香淺淺溢出來,他將百花糕遞到江音晚畔。
當街被喂食,略有些窘,荑過去,想要接過,裴策卻似故意忽視了般,依然遞在的畔,沉定自若,蘊著的強勢。
江音晚只得就著他的手,嘗了一口,櫻啟合,只咬下一小口,馥郁滋味在齒間綻開。
裴策淡淡睨視著淺淺啟闔的,和微微鼓起的兩頰,長玉立,仍是清謖端然模樣。
他驀然問:“我記得晚晚從前便是喚我‘哥哥’的,后來怎麼不這樣稱呼了?”
江音晚微愣。時不甚懂親疏之別,尊卑之分,只知道心中歡喜,見到裴策便以“大皇子哥哥”這樣失了分寸的稱呼喚他,他也只是溫和應,并未更正。
隨著漸漸長大,裴策不再是喪母失勢、備冷落的年皇子,而了重權在握乃至引皇帝忌憚的儲君,再無人敢在他面前失禮。而定北侯府與太子黨愈顯涇渭分明,江音晚又在他銳利如鷹隼的沉鷙視線下慢慢以為他厭惡自己,自然不敢再自討沒趣。
這些宛轉心思,不好意思當著他的面一一道來,只借著未咽的百花糕,模糊地“嗯?”一聲,試圖蒙混過去。
裴策看著江音晚,長夜映澹靜漆眸,卻似被噬去了萬千燈火,只余沉沉的黑,濃墨般,慢悠悠流轉過一遭。
他嗓音輕沉,緩緩道:“晚晚再喚一聲。”
江音晚未全然懂得他的意思,匆忙半咽了香糯糕點,另一半猶在前,含糊地再喚一次:“王堇哥哥?”
不對。
不是王堇,是懷瑾,是裴策,曾喚過的裴策。
裴策只是勾了勾角,笑得輕淺,眼底卻幽邃莫測。
他沒再說什麼。看江音晚咽得急了,蛾眉蹙起,似有些被噎著,他遞上方才暗衛一并呈來的水囊,淺淺喂一口,又將人半攬懷,輕輕拍一陣的肩背。知道顧忌人來人往,待緩過這陣,便松開。
此時此地,的確不合宜。裴策俊容慵淡,心念從緩。總有讓喚對稱呼的時地。
二人繼續往前走,江音晚咬過一口的百花餅,剩下的被裴策吃完,他全然不在意用江音晚的剩食,也似渾忘了自己不喜甜食。
路過一家攤販,江音晚覺得甚是奇怪。旁的商販大多掛上招幌,或是高聲吆喝,這一家卻不書一字,只將一排盒子陳列,店家也不吱一聲,反而在鋪子后頭袖著手,闔眼昏昏睡模樣。
偶有客人顧,皆行匆匆,也不多問,拿起一個匣子,付了銀錢便走。
江音晚被裴策扣著纖手,緩步走過,又回頭多看了一眼。畔的裴策頓足,將目投注在面上。
“王堇哥哥,這家商鋪好奇怪。”凝了凝細彎的眉,卻沒多想,只是隨口一句。
裴策靜靜看了一眼,神寡漫,目似墨泉淡淡淌出,一分一分,難窺其深。
他在江音晚視線里款步折回,往那家商肆走。江音晚興味更濃了些,跟在他邊,卻見他皙白長指隨意拿起一個盒子,略看了一眼盒底的字,便向店家付了銀錢,亦無一句言語。
江音晚細眉凝得更深,愈發好奇,手想從裴策手里接過匣子,打開細瞧端倪。
“晚晚。”裴策清徐地喚一聲,制止的作。
江音晚抬頭看向裴策。這家商鋪前沒有懸燈,略暗了幾分,墨袍肅正,月浸染他的眉眼,低眸看時,長睫投下一弧影,眸看不分明,只約折出清凌凌月輝。
他緩聲道:“會用得上的。”
江音晚輕輕“噢”了一聲,沒再多問。裴策收起匣子,再度攏住的手,往燈火煌煌去。
有一婦人,裁紙為花,供子簪于鬢髻間。鋪上亦有絹花,銀花。簪花亦是花朝節習俗之一。江音晚看手巧,所制花朵栩栩如生,材質雖不珍貴,卻應景討喜,亦多看了一眼。
裴策駐足在攤販前,由著江音晚挑了朵絹花,澤淡黃,明妍致。他付了銀錢接過,抬手,為江音晚斜簪在朝云近香髻間。
“好看嗎?”江音晚微低了頭,絹制的花瓣沒有金鏤玉骨的支撐,隨風拂著青。
裴策視線清矜,從嬈嬈的絹花,一分一分,慢條斯理掃到瑩白的螓額瓊鼻,和微低頭時,青半掩的曲皓頸。
江音晚未等到他的回答,抬頭正要細問,卻聽見后傳來喧囂。
下一瞬,倏然被攬住,上一片寬厚膛,大掌扣在后頸,將腦袋輕輕摁懷中。
寒芒凜凜,锃然破空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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