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上海新回到南京來的幾日當中，因爲那種煩劇的印像，還粘在腦底，並且月英也爲了新買的裳用品及留聲機唱片等所，旁的思想，一點兒也沒有生長的餘地，所以我們又和上帝初創造我們的時候一樣，過了幾天任的放縱的生活。

幾天過後，月英更因爲想滿足那一種特有的本能，在室征服了我還不夠，於和暖晴朗的午後，時時要我陪了上熱鬧的大街上，或可以俯視釣魚巷兩岸的秦淮河上的茶樓去顯示的新制的外套，新制的高跟皮鞋，和新學來的化妝技。

辮子不梳了，上海正在流行的那一種勻稱不對，梳法奇特的所謂維奴斯——神——頭，被學會了。從前面看過去，左側有一剪頭髮蓬鬆突起，自後面看去，也沒有一個突出的圓球，只是稍爲高一點的中間，有一條斜過去的深紋的這一種頭，看起來實在也很是好看。尤其是當外國帽除下來後，那一剪左側的頭髮，稍微下向，更有幾髮，從這裡頭拖散下來的一種風，我只在法國的畫集裡，看見過一兩次，以中國的形容詞來說，大約只有“太芙蓉未央柳”的一句古語，還比較得近些。

本來對東方人的皮是不大適合的一種“亞媲貢”的法國香，淡淡的撲上的臉上，非但本來的那種白能夠調活，連兩頰的那種太姣豔的紅暈，也了這淡紅帶黃的末的輝映，會帶起明的調來。

還有這一次新買來的黛螺，用了小刷上的本來有點斜掛上去的眉上，和黑子很大的鼻底眼角上一點染，的水晶晶的兩隻眼睛，只教轉一，你就會從心底裡到一種要聳起肩骨來的涼意。

而的本來是很曲很紅的脣哩，這一回又被發見了一種同鬱金香花的相似的紅中帶黑的胭脂。這一種胭脂用在那裡的時候，從口角上流出來的笑意和語浪，彷彿都會帶著這一種印度紅的似的。你聽講話，只須看的這兩條脣的波，即使不聽取語言的旋律，也可以瞭解的真意。

我看了這種種新發明的裝飾；對的的要求，自然是日漸增高，還有一種從前所沒有的即得患失的恐怖，更使我一刻也不願意教從我的懷抱裡撕開，結果弄得反而不能安居室，要我跟著日日的往外邊熱鬧的地方去跑。

在人叢中看了那種滿足高揚，人的樣子，我的嫉妒心又自然而然的會從肚皮裡直沸起來，彷彿是被人家看一眼上的就要一塊似的。我老是上前落後的去打算遮掩，並且對了那些狼似的道旁男子的眼，也總裝出很兇猛的敵對樣子來反抗。而我的這一種嫉妒，旁人的那一種貪視，對又彷彿是有很大的趣味似的，我愈是坐立不安的要催回去，旁人愈是厚無恥的對注視，愈要裝出那一種笑斜視和挑撥的舉來，增進的得意。

我的，在這半個月中間，眼見得消瘦了下去，並且因爲慾進的結果，持久力也沒有了。

有一次也是睛和可的一天午後，我和上桃葉渡頭的六朝攬勝樓去喝了半天茶回來。因爲心張，嫉妒激發的原因；我一到家就抱住了，流了一臉眼淚，盡力的了一次我對所有的權利。可是當我力耗盡的時候，卻幽閒自在，毫不覺得似的用手向我的頭裡梳著對我說：

“你這孩子，別那麼瘋，看你近來的樣子，簡直是一隻瘋狗。我出去走走有什麼？誰教你心眼兒那麼小？回頭鬧出病來，可不是好玩意兒。你怕我怎麼樣？我到現在還跑得了麼？”

被這樣的一番，我的對的所有，反而會更強起來，結果又弄得同每次一樣，反而發生了反，又要起來梳洗，再裝刷一番，再跑出去。

跑出去我當然是跟在的後頭，旁人當然又要來看，我的嫉妒當然又不會止息的。於是晚上就在一家菜館裡吃晚飯，吃完晚飯回家，仍復是那一種激的驟發和筋的使。

這一種狀態，循環往復地日日斷續了下去，我的神經系統，完全呈出一種怪現像來了。

晚上睡覺，非要地把抱著，同懷胎的母親似的把整個兒的摟在懷中，不能閤眼，一閤眼上，就要夢見的棄我而奔，或被奇怪的類，挾著在那裡玩。平均起來，一天一晚，像這樣的夢，總要做三個以上。

此外還有一件心事。

一年的歲月，也垂垂晚了，我的一點積貯和向A省署支來的幾百塊薪水，算起來，已經用去了一大半以上，若再這樣的過去，非但月英的慾，我不能夠使滿足，就是食住，也要發生問題。去找事哩，一時也沒有眉目，況且在這一種心理狀態之下，就是有了事，又哪裡能夠安心的幹下去？

這一件心事，在嫉妒完時，在夢覺後，也時時罩上我的心來，所以到了曆十二月的底邊，滿城的炮竹，深夜裡正放得熱鬧的時候，我忽然醒來，看了伏在我懷裡睡著，和一隻小羊似的月英的，又老要莫名其妙的撲落撲落的滾下眼淚來，神經的弱衰，到此已經達到了極點了。

一邊看看月英，的，好象在嘲弄我的衰弱似的，自從離開A地以後，愈長愈覺得鮮豔起來了。的從前因爲熬夜不睡的原因，長得很乾燥的皮，近來加上了一層油潤，上去彷彿是將手浸在雪花膏缸裡似的，溜溜的會把你的指頭膩住。一頭頭髮，也因爲日夕的梳蓖和得油香水等的灌溉，晚上睡覺的時候，散在的雪樣的肩上背上，看起來象鴕背的烏翎，弄得你止不住的想把它們含在裡，或抱在前。

年三十的那一天晚上，說明朝一早，就要上廟裡去燒香，不準我和同睡，並且睡覺之前，去要了一盆熱水來，要我和一道洗洗乾淨。這一晚，總算是我們出走以來，第一次的和分被而臥，前半夜我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安穩。向說了半天，甚至用了暴力把的被頭掀起，我想進去，進的被裡去，但拼死的抵住，怎麼也不答應我，後來弄得我的氣力耗盡，手腳也了，才讓一個睡在外牀，自己只好嘆一口氣，朝裡牀躺著，悶聲不響，裝作是生了氣的神。

我在睡不著裝生氣的中間，倒嘶嘶的同小孩子似的睡著了。我朝轉來本想乘其不備，就爬進被去的，可是看了那臉和平的微笑，和半開半團的眼睛，我的卑鄙的慾念，彷彿也了一個打擊。把頭移將過去，只在的上輕輕地吻了一吻，我就爲的被蓋了蓋好，因而便好好的讓在做清淨的夢。

我守著的睡態，想著我的心事，在一盞黃灰灰的電燈底下，在一年將盡的這殘夜明時，不知不覺，竟聽它敲了四點，敲了五點，直到門外街上有人點放開門炮的早晨。

是幾時睡著的，我當然不知道，睡了多時候，我也沒有清楚，可是眼睛打開來一看，我只覺得寂靜的空氣，圍在我的四周，寂靜，寂靜，寂靜，連門外的元日的太，都似乎失掉了生命的樣子。

我驚駭起來了，跳出牀來一看，火盆裡的炭，也已燒殘了八九，只有許多雪白雪白的灰，還散積在盆的當中，一個鐵桿的三腳架上，有一鍋我天天早晨起來喜歡吃的蓮子燉在那裡。回頭向四邊更仔細的一看，桌子上也收拾得於乾淨淨，和平時並沒有什麼分別。再把的鏡箱盒子的斗將開來一看，裡面的梳子蓖子和許多盒撲之類，都不見了，下層盒裡，我只翻出了一張包蓮子的黃皮紙來。我眼睛裡生了火花，在看那幾行細不勻，歪斜得同小孩子寫的一樣的字的時候，一聲絕，在嚨頭嚥住，我的全的，都象是凝結住了。

“介，我想走，上什麼地方，可還不知道，你不用來追我，我隨只帶了你的那隻小提包。服之類，全還沒有，錢也只拿了五十塊。你吃的那碗蓮子，我給你烤在火上，你自己的要小心保養。

月英”

“啊啊！走了，果然走了！”

這樣的想了一想，我的斷絕了聯絡的知覺，又重新恢復了轉來，一同蒸氣似的酸淚，直涌了出來。我踉蹌往後退了幾步，倒在外牀疊好在那裡的那條被上。兩手抱著了這一條被，我哭著哭著哭著，哭了一個盡。

眼淚流乾了，中也覺得寬暢了一點的時候，我又立了起來，把房裡的東西檢點了一檢點，可是拿著曾經用過的東西，把一場一場的細節回想起來，剛止住的眼淚又不自地流下來了。一邊流著眼淚，一邊我看出當走的時候東西果真一點兒也沒有拿去。

除了我和這一回在上海買的一隻手提皮筐，及二三件日用的服外，的箱，的鋪蓋，都還好好的放在原。

一串鑰匙，爲我掛在很容易看見的鉤上，我的一隻藏鈔票洋錢的小皮筐，開了之後，仍復爲我放在箱子蓋上，把容一看，外層的十幾塊現洋和三四張十元的鈔票拿走了，裡層的一個郵政儲金的簿子和一張匯銀行的五十元鈔票，仍舊剩在那裡。

我急忙開房門出去一看，看見院子裡的太還是很高，放了竭的嚨，我就拼命的茶房進來。

茶房聽了我著急的聲，跑將進來對我一看，也呆住了，問我有什麼事，我想提起聲來問他，是什麼時候走的，可是眼淚卻先溼了我的嚨，茶房也看出的我的意思，就也同我似的聲告我說：

“太太今天早晨出去的時候，就告訴我說，‘你好好的侍候老爺，我要上遠去一趟來。現在老爺還睡著哪，你別驚醒了他。若炭火熄了，再去添上一點。蓮子也燉上了，小心別讓它焦。’只這麼幾句話。我問什麼時候回來，說沒有準兒。有什麼事了麼？”

“，，是什麼時候走的？”

“很早哩！怕還沒有到九點。”

“現在，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三點還沒有到罷！”

“好，好，你去倒一點洗臉水來給我。”

茶房出去之後，我就又哭著回到了房裡，呆呆對的箱子看了半天，我心上忽兒閃過了一道明的閃電。

“又不是死了，哭幹嗎？趕追上去，追上去去尋著回來，反正總還走得不遠的。去，馬上去，去追罷。”

我想到了這裡，心裡倒寬起來了。收住了眼淚，把翻的箱等件疊回原之後，我起來，把服整了一整，一邊了拳頭向前敲了幾下，一邊自己就對自己起了一個誓：

“總之我在這世界上活著一天，我就要尋一天。無論如何，我總要去尋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