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條的寒雨,悽其滴答,落滿了城中。黃昏的燈火,一點一點的映在空街的水瀦裡,彷彿是淚人兒神瞳裡的靈。以左手張著了一柄洋傘,右手地抱住月英,我跟著前面挑行李的夫子,,走近了船停泊的江邊。
這一天午後,忙得坐一坐,說一句話的工夫都沒有,乘們三人不在的中間,先把月英的幾隻箱,搬上了公署前的大旅館。問定了船著岸的時刻,我便算清了大新旅館的積賬,若無其事的走出了大旅館去。和月英約好了地點,故意示以寬舒的態度,和們一道吃完晚飯,等們飯後出去,仍復上戲園去的時候,一個人悠悠自在的走出到大街上來等候。
我押了兩肩行李,從省署前的橫街裡走出,在大街角上和合了一塊。
因爲路上怕被人瞥見,所以洋傘擎得特別的低,腳步也走得特別的慢,到了江邊碼頭船上去站住,料理進艙的時候末)。它對法西斯主義的批判和戰後對發達資本主義社會的批,我的額上卻急出了一排冷汗。
嗡嗡擾擾,碼頭上的人夫的怒平息了。船前信號房裡,丁零零零下了一個開船的命令,水夫在呼號奔走,船索也起了旋轉的聲音,汽笛放了一聲沉悶的大吼。
我和關上了艙門,向小圓窗裡,頭並著頭的朝岸上看了些雨中的燈火,等船側過了A城市外的一條橫山,兩人方纔放下了心,坐下來相對著作會心的微笑。
“好了!”
“可不是麼!真急死了我,吃晚飯的時候,姥姥還問我明天上不上臺哩!”
“啊啊,月英……”
我還沒有完,就把子撲了過去,兩人抱著吻著索著,這一間小小的船艙,變了地上的樂園,塵寰的仙境,弄得連解帶,鋪牀疊被的餘裕都沒有。船過大通港口的時候,我們的第一次的幽夢,還只做了一半。
說說意,說誓說盟,又說到了“這時候們回到了大新旅館,不曉得在那裡幹什麼?”“那小白臉的畜生,好抱了陳蓮奎在睡覺了罷?”“那姥姥的老糊塗,只配替陳蓮奎燒燒水了。”我們的興致愈說愈濃,不要說船窗外的寒雨,也與我們無干無涉。我只曉得手裡抱著的是謝月英的養了十八年半的的,上吮吸著的,是能夠使凡有的都會風靡麻醉的紅豔的甜脣,還有底下,還有底下……啊啊,就是教我這樣的死了,我的二十六歲,也可以算不是白活。人家只知道是千金一刻,呸呸,就是兩千金,萬萬金,要想買這一刻的經驗,也哪裡能夠?
那一夜,我們似夢非夢,似睡非睡的鬧到天亮,方纔抱著了合了一閤眼。等船的機聲停住,窗外船沿人聲嘈雜起來的時候,聽說船已經到了蕪湖了。
上半天雲停雨停,風也毫末不起,我和只坐在船艙裡從那小圓窗中在看江岸的黃沙枯樹,天邊的灰雲層下,時時有旅雁在那裡飛翔。這一幅蒼茫黯淡的野景,非但不能夠減我們閒眺的歡,我並且希這船老是在這一條灰的江上,老是像這樣的慢慢開行過去,不要停著,不要靠岸,也不要到任何的目的地點,我只想和,和謝月英兩個,盡是這樣的漂流下去,一直到世界的盡頭,一直到我倆的從人世中消滅。
江行如夢,通過了許多曲岸的蘆灘,看見了一兩堆臨江的山寨,船過採石礬頭,已經是午後的時刻了。茶房來替我們收拾行李,月英大約是因爲怕被他看出是伶的前,竟給了他五塊錢的小賬。
從囂雜的中間,我倆在下關下了船。因爲自從那一天決定出走到如今,我和都還沒有工夫細想到今後的置,所以諸事不提暫且就到瀛臺大旅社去開了一個臨江的房間住下。
這是我和在岸上旅館第一次同房,又過了荒唐的一夜。第二天天放晴了,我們睡到吃中飯的時候,方纔蓬頭垢面的走出牀來。
穿了那件紅的小棉襖,在對鏡洗面的時候,我一個人穿好了服鞋,仍復仰躺在波紋重疊的那條被上,茫茫然在回想這幾天來的事的經過。一想到前晚在船艙裡,當小息的中間,月英對我說的那句:“這時候們回到了大新旅館,不曉得在那裡幹什麼?”的時候,我的腦子忽然清了一清,同喝醉酒的人,忽然吃到了一杯冰淇淋一樣,一種前後聯絡,理路很清的想頭,就如箭也似的上我的心來了。我急速從牀上立了起來,突然的了一聲:
“月英!”
“喔唷,我的媽嚇,你幹嗎?駭死我啦!”
“月英,危險危險!”
迴轉頭來看我盡是對張大了兩眼的危險危險,也急了起來,就收了臉上的那臉常在漾著的笑催著我說:
“什——麼嚇?你快說啊!”
我因爲前後連接著的事很多,一句話說不清楚,所以愈被催,愈覺得說不出來,又了一聲“危險危險”。看了我這一副空著急而說不出話來的神氣,忽而哺的一聲笑了出來,一隻手裡還拿了那塊不曾絞乾的手巾,忽而笑著跳著,走近了我的抱了我的頭吻了半天,一邊吻一邊問我,究竟是爲了什麼?
“喂,月英,你說們會不會知道你是跟了我跑的?”
“知道了便怎麼啦?”
“知道了們豈不是要來追麼?”
“追就由們來追,我自己不願意回去,們有什麼法子?”
“那就多麼麻煩哩!”
“有什麼麻煩不麻煩,我反正不願意隨們回去!”
“萬一們去告警察呢!”
“那有什麼要?們能夠管我麼?”
“你老說這些小孩子的話,我可就沒有那麼簡單,們要說我拐了你走了。”
“那我就可以替你說,說是我跟你走的。”
“總之,事是沒有那麼簡單,月英,我們還得想一個法子才行。”
“好,有什麼法子你想罷!”
說著又走回鏡臺前頭去梳洗去了。我又躺了下去,呆呆想了半天,等在鏡子前自己把半條辮子梳好的時候,我才坐起來對說:
“月英,們發見了你我的逃走,大約總想得到是坐下水船上這裡來的,因爲上水船要到天亮邊才過A地,並且我們走的那一天,上水船也沒有。”
頭也不朝轉來,一邊梳著辮,一邊答應了我一聲“嗯”。
“那麼們若要趕來呢,總在這兩天裡了。”
“嗯”
“我們若住在這裡,豈不是很危險麼?”
“嗯,你底下名牌上寫的是什麼名宇?”
“自然是我的真名字。”
“那他們去改了就對了啦!”
“不行不行!”
“什麼不行哩?”
“在這旅館裡住著,一定會被們瞧見的,並且問也問得出來。”
“那我們就上天津去罷!”
“更加不行。”
“爲什麼更加不行哩?”
“你的娘不在天津麼?們在這裡找我們不著,不也就要追上天津去的麼?經們四五個人一找,我們哪裡還躲得過去?”
“那你說怎麼辦哩?”
“依我嚇,月英,我們還不如搬進城去罷。在這兒店裡,只說是過江去趕火車去的,把行李搬到了江邊,我們再僱一輛馬車進城去,你說怎麼樣?”
“好罷!”
這樣的決定了計劃,我們就開始預備行李了。兩人吃了一鍋黃魚面後,從旅館裡出來把行李挑上江邊的時候,太已經斜照在江面的許多桅船汽船的上面。午後的下關,正是行人擁,滿呈著活氣的當兒。前夜來的雲層,被風熱吞沒了去,清淡的天空,深深的覆在長江兩岸的遠山頭上。隔岸的一排洋房煙樹,看過去像西洋畫裡的背景,只剩了狹長的一線,沉浸在蒼紫的晴空氣裡。我和月英坐進了一輛馬車,打儀門經過,一直的跑進城去,看看道旁的空地疏林,聽聽車前那隻瘦馬的得得得得有韻律的蹄聲,又把一切的憂愁拋付了東流江水,眼前只覺得是快樂,只覺得是明,彷彿是走上了上天的大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