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江寺的高塔,返映著眩目的秋,突出了黃牆黑瓦的幾排寺屋,倒影在淺淡的長江水裡。無窮的碧落,因這高塔的一,更加顯出了它面積的浩,悠閒自在,似乎在笑祝地上人世的經營,在那裡投散它的無微不至的恩賜。我們走出東門後,改坐了人力車,在寺前階下落車的時候,早就到了一種悠遊的閒適氣氛,把過去的愁思和未來的憂苦,一切都拋在腦後了。謝月英忘記了自己是一個優,一個以供人玩弄爲職業的婦人,我也忘記了自己是爲人在客。從石級上一級一級走進山門去的中間,我們競向兩旁坐在石級上行乞的男施捨了不的金錢。
走進了四天王把守的山門,向朝江的那位布袋佛微微一笑。忽而站住了,著我的側面,輕輕的仰視著我問說:
“我們香也不燒,錢也不寫,像這樣的白進來逛,可以的麼?”
“那怕什麼!名山勝地,本來就是給人家遊逛的地方,怕它幹嗎!”
穿過了大雄寶殿,走到後院的中間,那一座白的寶塔上部,就在我們的頭上了,月英同小孩子似的跳了起來,裡著,“我們上去吧!我們上去吧!”一邊的腳卻向前跳躍了好幾步。
塔院的周圍,有幾個鄉下人在那裡拜。塔的下層壁上,也有許多墨筆鉛筆的詩詞之類,題在那裡。壁龕的佛像前頭,還有幾對小蠟燭和線香燒著,大約是剛由本地的善男信們燒過香的。
塔弄得很黑。一盞終年不熄的煤油燈,照不出腳下的行路來,我在塔前買票的中間,似乎已經向塔的部窺探過了,等我回轉子找進塔的時候,臉上卻裝著了一臉疑懼的苦笑對我說:
“塔的裡頭黑得很,你上前吧!我倒有點怕!”向前進了幾步,在斜鋪的石級上,被黑黝黝的空氣包住,我忽然到了一種異樣的。在黑暗裡,我覺得我的臉也紅了起來,悶聲不響,放開大步向前更了一步,啪嗒的一響,我把兩級石級作了一級,踏了一腳空,竟把子斜睡下來了。“小心!”的了一聲,謝月英搶上來把我挾住,我的背靠在的懷裡,臉上更同火也似的燒了起來。把頭一轉,我更聞出了“還好麼!還好麼!”在問我的氣息。這時候,我的意識完全模糊了,一種愧,同時又覺得安逸的怪,從頭上散行及我的腳上。我放開了一隻右手,在黑暗裡不自覺的探上的支在我前的手上去。一種的,同在麪團似的覺,又在我的全上通了一條電流。一邊斜靠在壁上,一邊上的前,我默默的呆立了一二分鐘。忽兒聽見後面又有腳步聲來了,把的手地一,我才立起來,重新向前一步一步的攀登上塔。走上了一層,走了一圈,我也不敢回過頭來看一眼,也默默地不和我說一句話,盡在跟著我跑,這樣的又是一層,又走了一圈。一直等走到第五層的時候,覺得後面來登塔的人,已經不跟在我們的後頭了,我才走到了南面朝江的塔門口去站住了腳。看我站住了,也就不跟過來,故意留在塔的外層,在朝西北看A城的煙戶和城外的鄉村。
太剛斜到了三十度的景,揚子江的水面,絳黃,絕似一線著的玻璃,有許多同玩似的帆船汽船,在這平穩的玻璃上游駛,過江隔岸,是許多同發也似的叢林,樹林裡也有一點一點的白紅的房屋著。在這些枯林房屋的背後,更有幾淡淡的秋山,縱橫錯落,彷彿是被筆畫在那裡的樣子。包圍在這些山影房屋樹林的周圍的,是銀藍的天蓋,澄清的空氣,和飽滿的。擡起頭來也看得見一縷兩縷的浮雲,但晴天浩大,這幾縷微雲對這一幅秋景,終不能加上些兒影。從塔上看下來的這一天午後的景,實在是太滿了。
我呆立了一會,對這四圍的風凝了一凝神,覺得剛纔的興漸漸兒的平靜了下去。在塔的外層輕輕走了幾步,側眼看看謝月英,覺得對了這落照中的城市煙景也似乎在發癡想。等朝轉頭來,視線和我接的時候,兩人不知不覺的笑了一笑,腳步也自然而然地走了攏來。到了相去不及一二尺的景,同時也出了一隻手來,我也出了一隻手去。
在塔上不知逗留了多時候,只見太愈降愈低了,俯看下去,近旁的村落裡,也已經起了炊煙。我把胛下夾在那裡的一小包緞子拿了過來,挽住的手,慢慢的走下塔來的時候,塔院裡早已影很多,是倉皇日暮的樣子了。
在迎江寺門前,僱了兩乘人力車,走回城裡來的當中,我一路上想了許多想頭:
“已經是很明白的了,我對的熱,當然是瞞不過去的事實。對我也絕不似尋常一樣的遊戲般的播弄。好,好,功,功。啊啊!這一種功的歡喜,我真想大聲喚出來。車於進城之後,兩旁路上在幕裡來往的行人,大約看了我臉上的笑容,也有點覺得奇怪,有幾個竟立住了腳,在呆看著我和走在我前面的謝月英。我這時候恥也不怕,恐懼也沒有,滿懷的,只想車伕停住了車,跳下來和他們握手,向他們報告,報告我這一回在塔上和謝月英兩個人消磨過去的滿足的半天。我覺得謝月英,已經是我的掌中之了。我想對那一位小白臉的陳君,表示我在無意之中得到了他所想得而得不到的的謝。我更想在戲臺前頭,對那些拼命好的浮青年,誇示謝月英的已屬於我。請他們不必費心。想到了這種種滿足的想頭,我竟忘記了在車上,忘記了日暮的城市,忘記了我自己的同遊塵似的未定的生活。等車到旅館門口的時候,我才同從夢裡醒過來的人似的回到了現實的世界,而謝月英又很急的從門口走了進去,對我招呼也沒有招呼,就在我的面前消失了。手裡了一包今天下午買來的皮祆材料,我卻和癡了似的又不得不立住了腳。想跟著送進去,只恐怕招李蘭香們的疑忌,想不送進去,又怕要說我不聰明,不會侍候人。在雜的旅館廳上遲疑了一會,向進裡進去的門口走進走出的走了幾趟,我終究沒有勇氣,仍復把那一包緞子抱著,回到了我自己的房裡。
電已經亮了,夥計搬了飯菜進去。我要了一壺酒,在燈前獨酌,一邊也在作空想,“今天晚上在臺上,看有沒有什麼表示。戲散之後,我應該再到的戲房裡去一次。……啊啊,那一隻的手!”坐坐想想,我這一頓晚飯,竟吃了一個多鐘頭。因爲到戲園子去還早,並且無論什麼時候去,座位總不會沒有的,所以我吃完晚飯之後,就一個人踱出了旅館,打算走上北面城牆附近的一空地裡去,這空地邊上有一個小池,池上也有一所古廟,廟的前後,卻有許多楊柳冬青的老樹生著,斗大的這A城裡,總算這一個地方比較得幽僻點,所以附近的青年男學生,老是上這近邊來散步的。我因爲今天日裡的際遇實在好不過,一個人坐在房裡,覺得有點可惜,所以想到這一個清靜的地方去細細的樂我日裡的回想。走出了門,向東走了一段,在折向北去的小弄裡,卻遇見了許多來往的閒人。這一條弄,本來是不大有人行走的僻弄,今天居然有這許多人來往,我心裡正在奇怪,想,莫非有什麼事發生了麼?一走出弄,果然不錯,前面弄外的空地裡,竟有許多燈火,和小孩老婦,著在尋歡作樂。沿池的岸上,五步一堆,十步一集,鋪著些小攤,布篷,和雜耍的圍兒,在高聲的邀客。池岸的廟裡,點得燈火輝煌,彷彿是什麼菩薩的生日的樣子。
走近了廟裡去一看,才曉得今天是舊曆的十一月初一,是這所古廟裡的每年的謝神之日。本來是不十分高大的這古廟廊下,滿掛著了些紅紗燈綵,廟前的空地上,也堆著了一大堆紙帛線香的灰火,有許多老婦,還拱了手,跪在地上,朝這一堆香火在喃喃念著經咒。
我進了廟門,在人叢中爭取了一席地,也跪下去向上面佛帳裡的一個有鬍鬚的菩薩拜了幾拜,又立起來向佛櫃上的籤筒裡了一枝簽出來。
香的煙和燈的焰,薰得我眼淚流個不住,勉強立起,拿了一枝籤,向東廊下櫃上去對籤文的時候,我心裡忽而起了一種不吉的預,因爲被人一推,那枝籤竟從我的手時掉落了。拾起籤來,到櫃上去付了幾枚銅貨,把那籤文拿來一讀,果然是一張不大使人滿意的下下籤:
宋勒李使君靈籤第八十四簽下下
銀燭一曲太腸斷人間紫玉蕭
漫向金陵尋故事啼衰柳自無聊
我雖解不通這籤詩的辭句,但看了末結一句啼衰柳自無聊,總覺得心裡不大舒服。雖然是神鬼之事,大都含糊兩可,但是既然去求問了它,總未免有一點前因後果。況且我這一回的去求籤,系出乎一番至誠之心,因爲今天的那一場奇遇,太使我滿意了,所以我只希得一張上上大吉的籤,在我的興致上再加一點錦上之花。到此刻我才覺得自尋沒趣了。
懷了一個不滿的心,慢慢的從人叢中穿過了那池塘,走到戲園子去的路上,我疑神疑鬼的又追想了許多次在塔上的的舉。——對我雖然沒有什麼肯定的表示,但是對我並沒有惡意,卻是的的確確的。我對的,是可以承的一點,也是很明顯的事實。但是到家之後,並不對我打一個招呼,就跑了進去,這又是什麼意思呢?——想來想去想了半天,結果我還是斷定這是的好意,因爲在午後出來的時候,曾經看見了我的狼狽的態度的緣故。
想到了這裡,我的心裡就又喜歡起來了,籤詩之類,只付之一笑,已經不在我的意中。放開了腳步,我便很急速地走到戲園子裡去。
在臺前頭坐下,當謝月英沒有上臺的兩三個鐘頭裡面,我什麼也沒有聽到,什麼也沒有看見,只在追求今天日裡的的幻想。
今天穿的是一悠揚銀紅的外國呢的長袍,腰部做得很,所以樣子格外的好看。頭上戴著一頂黑絨的鴨舌帽,是北方的伶最喜歡戴的那一種帽子。長圓的臉上,著一雙迷人的大眼。雙重眼瞼上掛著的有點斜吊起的眉,大約是因爲常扮戲的原因吧?脣很彎很曲,也很紅。脖子似乎太短一點,可是不礙,因爲的頭本來就不大,所以並沒有破壞全的均稱的地方。啊啊,那一雙手,那一雙輕白,而又是很小的手!手背上的五個指脊骨上的小孔。
我一想到這裡,日間在塔上和握手時那一種戰粟,又重新上我的來,搖了一搖頭,舉起眼來向臺上一看,好了好了,是末後倒過來的第二齣戲了。這時候臺上在演的,正是陳蓮奎的《探山》,底下就是謝月英的《狀元譜》。我把那些妄念闢了一闢清,把頭上的長髮用手理了一理,正襟危坐,重把注意的全部,設法想傾注到戲臺上去,但無論如何,謝月英的那雙同冷泉井似的眼睛,總似在笑著招我,別的事,總不能印到我的眼簾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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