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被窩里睡覺,早上陳敬宗要起來時，盡管他足夠小心，華還是醒了。

下意識地摟住他的腰,人也了過去。

陳敬宗一僵。

他總是早起,十天里大概能有一兩次會驚，夏天的時候絕不會黏過來，冬天就很舍不得他這個暖呼呼的“湯婆子”。

陳敬宗轉,將往懷里抱了抱，撥開耳邊凌的發,親的側頸。

華從困倦變得清醒,窗外有風聲傳來,他的肩膀,偏著頭道：“今年再給你做一件大氅。”

上次送的已經用了兩年，在華看來已經屬于舊的了。

陳敬宗：“不用,老頭子一件大氅能穿十幾年，我只是早晚趕路穿,黑漆漆的沒人瞧見，只要它還能擋風，是新是舊都沒關系，穿一輩子都不用換。”

他顯擺的是對他的好，并非大氅的華麗與否。

華：“昨晚嫌棄我不心疼你,現在想對你好點，你又推三阻四的。”

陳敬宗：“你對我已經夠好了,送我一匹神駒，讓我來回路上能省半個時辰。”

以前他都卯時一刻起,如今可以多睡兩刻鐘。

華還想再說什麼，陳敬宗該走了,拿被子裹再在額頭使勁兒親一口，這就下了床。

等他的影消失，華暫且也睡不著，一個人躺在殘留他溫的被窩里，想到了昨晚與公爹的談話。

公爹那樣的態度，這次應該不會再舉薦張磐閣了吧？

·

十月中旬，陳廷鑒一口氣向元祐帝、戚太后舉薦了三位閣大臣，分別是現任吏部左侍郎沈時、現任禮部尚書陸子乾以及現任南京右都史何清賢。

前面兩位就在京城當，戚太后、元祐帝都很悉，也曾屢次嘉獎，唯獨何清賢，雖然名揚天下，卻很在京做，基本都是外放。

元祐帝早已久仰何清賢的大名，心里也喜歡這個百姓們贊譽的大清大好，只是之前有臣子舉薦何清賢京，都被陳廷鑒等人否了，連戚太后也贊讓何清賢留在外面，元祐帝便什麼都沒說。

這次陳廷鑒居然直接舉薦何清賢閣，元祐帝很是奇怪，問：“先生之前說何清賢過于耿直剛烈，每到一地竟惹得不員紛紛請辭，提拔何清賢恐有礙改革推行，現在怎麼又要用他了？”

戚太后同樣看著陳廷鑒。

陳廷鑒分別與母子倆對視一眼，略顯蒼白的儒雅面容出一抹慚愧，目則十分誠懇，解釋道：“先前臣不用何清賢，是怕地方員畏懼他的剛正不阿，猜疑新政是要徹底清除所有德行有損的員，導致他們憂心前程，無心當差。如今考法已經初有效，反倒仍然存在部分員袒護鄉紳豪強欺百姓，百姓們誤以為新政乃朝廷盤剝他們的新手段，怨聲載道。臣提拔何清賢，就是要震懾這部分執迷不悟的貪惡，同時讓天下百姓相信新政乃是利國利民之舉，百姓們心里安穩，明年朝廷清丈田地時，才能避免更多的誤會。”

戚太后贊許地點點頭：“閣老思慮周全。”

元祐帝繼續問：“可朕聽說，何清賢素來與先生不和，先生就不怕他進京后與你對著干，給新政推行添？”

陳廷鑒笑了，了長髯：“臣與他乃同科狀元榜眼，都志在報國，只是不同而已，尤其年輕的時候，臣不喜他的咄咄人責備求全，他不喜臣明哲保事圓。如今臣與他都已年過五旬，眼下推行新政富國強兵乃是第一等的大事，臣相信他不會胡來，相反，他來了，或許還能彌補臣的疏忽之。”

元祐帝看著對面從容寬和的陳閣老，一時竟覺得有些陌生。

他記憶中的陳閣老，從來都是說一不二，近年嚴厲是收斂了些，在改革一事上卻霸道獨斷，不允許任何臣子反對他。

今日，為了完善改革，為了震懾貪安百姓，陳廷鑒卻愿意將一個曾經詬病他徇私舞弊的死對頭提拔進京。

陳廷鑒似乎對年皇帝的探究一無所覺，恭聲道：“不知皇上、娘娘是否贊這三人閣？”

戚太后看向兒子：“皇上覺得如何？”

元祐帝點點頭：“可，朕相信先生的眼。”

陳廷鑒便退下了。

戚太后屏退左右，問兒子：“你似乎很吃驚閣老推薦的人選。”

元祐帝：“那三人都可用，就是覺得閣老好像變了。”

戚太后輕嘆一聲：“是啊，以前他絕不會用何清賢，或許，人老了，很多想法也會跟著變吧。”

元祐帝鬼使神差地想到了父皇。

父皇也是五十出頭駕崩的，陳廷鑒今年頭發白了很多……

元祐帝忽然不想再想下去。

黃昏紅日一落山，夜很快籠罩了下來。

元祐帝只帶著曹禮與兩個小太監，悄悄來了文淵閣。

除了還沒有進京的何清賢，新提拔的沈閣老、陸閣老已經搬過來了，與陳廷鑒、呂閣老一起做事。

元祐帝在窗紙上扎了個，湊近往里看。

陳廷鑒是首輔，他的桌案擺在最中間，然后左右下首各擺兩張桌案，一張空著，三張坐著其他三位閣老。

陳廷鑒的桌子上擺了高高一摞奏折、文書，他埋首其中，偶爾與三位閣老問些問題。

看得出來三位閣老都敬畏他，只要陳廷鑒那邊有什麼作，三個閣老肯定都要抬頭看過去。

早過了下值的時間，陳廷鑒沒有一點要走的意思，陸閣老悄悄朝老資歷的呂閣老使眼，呂閣老再悄悄出一手指。

據陳廷鑒平時出宮的時間，元祐帝猜測，呂閣老的意思是，陳廷鑒至還要在閣待一個時辰。

陸閣老泄氣地癱坐在椅子上。

呂閣老早習慣了，沈閣老大概年輕不怕熬，笑了笑，繼續提筆寫字。

文淵閣這邊還有一座藏書殿，元祐帝示意外面的侍衛與太監不要泄他的消息，自帶著曹禮等人去了藏書殿。

看了半個多時辰，曹禮過來，悄聲道：“皇上，沈閣老也走了，此時那邊只有陳閣老還在。”

元祐帝了肚子，問：“他可有吃東西？”

曹禮搖搖頭。

元祐帝皺皺眉，五十多歲的老頭子了，他這麼久都有點不了，陳廷鑒還逞什麼強？

元祐帝站了起來。

曹禮忙取來掛在架上的大氅，重新替他系上。

這回元祐帝沒有再過窗戶窟窿往里看，直接來到門口，曹禮挑開簾子，他低頭了進去，再往西邊的暖閣去。

陳廷鑒聽見了腳步聲，他抬起頭，就見暖閣門前的簾子被人挑起，出了元祐帝日漸拔的影。

陳廷鑒連忙離席，繞過桌子，躬行禮。

元祐帝：“先生免禮，都這個時辰了，先生怎麼還沒回府？”

陳廷鑒笑道：“正要走，正要走。”

元祐帝信了才怪，走到桌案前，拿起陳廷鑒剛剛看的奏折，乃是山東一個地方請罪的折子，因為今年那邊的征稅任務沒有完。按照考法，這人請罪也沒有用，不是貶就是要罷，陳廷鑒也確實沒有要網開一面的意思，但陳廷鑒單獨給此人寫了一封回信，信中陳述他不得不嚴格執行懲罰的原因，畢竟天下員都看著，無論山東這有什麼理由，陳廷鑒都不能開這個先例。

元祐帝看完之后，對陳廷鑒道：“他有錯在先，罰就罰了，先生與他浪費筆墨說這麼多做何？”

陳廷鑒：“希他看了信，多能消除一些怨氣吧，臣也不知道他家境如何，是否有老母稚子要養，倘若他一時激憤做出什麼傻事，一家老小又要如何過活。臣也是從寒門書生一步步考上來的，知道為的不易，只是新政刻不容緩，臣只能用那些能夠滿足朝廷要求跟得上新政步伐的員，沒有力再重新考察別人。”

元祐帝想起了那些層出不窮的彈劾陳廷鑒的奏折。

有時候他也會想，陳廷鑒是不是太過嚴苛了，可看到陳廷鑒竟然連一個即將被貶的小小地方都要特意寫封信安，元祐帝才徹底明白，并不是陳廷鑒為人冷故意嚴苛，而是形勢得他不得不如此。

“這信還剩兩句，朕代先生寫完。”

元祐帝坐到陳廷鑒的椅子上，拿起還有些溫熱的筆桿，沾墨，在陳廷鑒端肅的字跡后，落下他的清俊飛揚的字。

落款，元祐帝寫了師生兩人的名。

“先生為朕為朝廷殫竭慮，他若有怨恨，朕與先生同擔。”

放下筆，元祐帝朝陳廷鑒笑了笑。

陳廷鑒深深地低下頭，有兩滴淚無聲墜下。

曹禮見了，打趣道：“閣老這就了？您可知，皇上早來了，為了等您下值，等得連晚膳都還沒用。”

陳廷鑒連忙拿袖口眼睛，自責道：“臣這就走，皇上也快回去用膳吧。”

元祐帝：“朕還不，外面風大，朕送先生出宮。”

陳廷鑒再三拒絕，元祐帝便率先朝外走去，朝著宮門走去。

陳廷鑒不得不快步跟在后面。

他落后兩步，元祐帝偏頭，注意到陳廷鑒的長髯被冷風吹得朝后飄去，地在口。

元祐帝忽地想起他還三四歲的時候，還敢頑皮的時候，曾經扯過這把朝臣皆夸贊的長髯。

那時的陳廷鑒也更溫和些，只是笑笑，淡淡道一句“殿下不可如此”。

一轉眼，他已經長得比老頭子的胡子還高了。

“臣的馬車就在外面，皇上快回吧。”

眼看前面就是宮門，陳廷鑒快步攔到元祐帝面前，再次懇請道。

元祐帝點點頭，卻忽然解開脖子下面大氅的帶子，再將這件狐皮大氅披在陳廷鑒的后。

陳廷鑒急道：“臣有，去年您賞臣的，方才出來太急，忘在閣了。”

元祐帝：“那就暫借先生一用，明早進宮后還朕。”

陳廷鑒還要再說，元祐帝揮揮手，轉朝宮里跑去。

寒風從北方呼嘯而來，在長長的宮道中穿梭，年皇帝逆風而行，跑得卻十分暢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