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與公爹說完話，這就告辭了。

孫氏陪著丈夫一起把長公主兒媳送出門，一回頭，就見自家老頭子拉長了一張臉,倒不是生氣,更似一下子生出了重重心事。

等夫妻倆回了屋，孫氏才奇怪道：“這是怎麼了，昨晚你跟老四在書房待了一會兒,大半夜都沒睡好覺，一會兒一翻的,今天長公主又與你說了什麼？”

陳廷鑒心不在焉地搖搖頭：“朝堂上的事。”

孫氏怔了怔。

朝堂上的事可太多了,孫氏見識有限,不懂那些彎彎繞繞,也很打聽，從年輕到現在,如果需要提防什麼，丈夫也都會提前告訴,不需要瞎心。

“他們小兩口，跟你說的是一樁事？”過了會兒，孫氏猜測著問。

陳廷鑒點點頭。

老四話語直白，讓他待皇上客氣些，不要欺負皇上年。

長公主言辭委婉,希他不要只把皇上當孩子看。

如果說昨晚陳廷鑒還懷疑兒子那番話是不是因為長公主言語間泄了什麼，現在他是明白了,兒子兒媳其實各有擔憂，兒子擔心他把皇上得罪狠了,將來整個陳家都要跟著承皇上可能會有的報復，兒媳則是擔心他這個閣首輔過于強勢,傷了皇上的面，致使皇上像老四那般總是不服他，君臣不和，影響的還是新政的推行。

一個為家，一個既想維護他與皇上的私，也想維護大局的穩定。

陳廷鑒忽然嘆了口氣。

孫氏幽幽地看過來，昨晚就沒聽老頭子嘆氣。

陳廷鑒了額頭，朝妻子出一個苦笑：“如你所說，我在家里在外面作威作福慣了，從來都是我訓別人，竟真的以為自己就是完人了，不會出錯，便是言行有所偏頗，也都是為了大局，有可原。”

孫氏：“所以，老四跟長公主都訓了你一頓？”

陳廷鑒：“也不算訓吧，就是聯手給我上了一課。”

他已經很久沒有被人“上過課”了。

先帝、戚太后都極為看重他，待他禮遇有余而威嚴不足。

擁護他的臣子唯他馬首是瞻，反對他的臣子說什麼，他只當耳旁風。

家里除了老四夫妻，其他人更是對他服服帖帖。

至于元祐帝，那是陳廷鑒從三歲教到現在的孩子，陳廷鑒習慣以先生、長輩的份看待元祐帝了，他對元祐帝，卻是威嚴有余敬畏不足。

長公主希他不要把元祐帝當孩子，可先前陳廷鑒做的很多事，他會細細跟戚太后講解清楚，只要戚太后認可了，元祐帝是真的明白了還是習慣地聽從他與戚太后的決定，陳廷鑒其實并沒有太在意。他要的只是改革能夠推行，戚太后、元祐帝都支持他便足矣。

可元祐帝總會長大，他會變一個年的帝王。

陳廷鑒自有把握能夠讓元祐帝一直都聽他的，先帝的托孤、改革的效、他個人的權勢都足以做到如此。

可他已經老了，他肯定會走在元祐帝前面，到那時，元祐帝是否會繼續擁護他的改革？

元祐帝若像自家長子，聰慧且持重顧大局，陳廷鑒自然能安心離去。

但他能保證元祐帝一定會像長子嗎？萬一元祐帝養出了老四那樣的反骨，卻又沒有老四的一正氣，偏偏還坐擁天下……

陳廷鑒的腦海中，接連浮現出前面兩位皇帝的面孔。

兩位皇帝剛登基時都有過勤政的時候，沒多久一個遇到相弄得民不聊生，一個自貪把大事都推給閣。

先帝的閣有他，等他老邁或死去，元祐帝又會扶植什麼樣的閣，是支持改革一心為公的，還是反對改革恨他骨的？

他陳廷鑒是一死百了了，無謂后人是褒獎還是謾罵，可他不能丟給一家老小一個爛攤子。

·

暮四合，陳敬宗快馬回了陳府。

華坐在院子里納涼，藤椅旁邊擺著小幾，瓜果俱全。

穿了一年的白，今日總算換了件淡底牡丹刺繡的長，雖然與往常的服飾比仍舊顯得素淡，卻也展了心境的變化，仿佛一朵清麗無雙的白瓣牡丹終于膩了那抹白，花瓣開始染上淺紅，漸漸朝一朵雍容華貴、艷無雙的紅瓣牡丹演變而去。

陳敬宗練地坐到旁邊，如今朝云們也很會伺候駙馬爺了，早早擺了一把藤椅過來。

華手里拿著一把團扇，一邊輕輕地扇著，一邊瞥了陳敬宗一眼：“去給父親母親請安了嗎？”

陳敬宗：“昨晚都見過了，還請什麼安。”

華蹙眉：“你都多久沒回來了，父親在外面還時常能見到你，母親呢？”

陳敬宗：“我如果才七八歲，這麼久不見確實會很想我，現在我都這個歲數了，邊有兒有孫的，能有多想我？再說了，兒子跟兒不一樣，兒見到母親可以摟摟抱抱撒撒，我見到母親能說什麼？甜言語我不會，嗆幾句，反倒惹不痛快。”

華：“我不管，等會兒吃完飯你趕過去，免得母親誤會我管你太，不許你去盡孝。”

子嫁到夫家，離得近還時常要回回娘家呢，陳敬宗跟著搬到長公主府，總也不關心家中父母，陳府的人會怎麼想？

就算婆母心寬，華也不想變他人閑談時“有了媳婦忘了娘”中的“媳婦”。

陳敬宗不怕老子不怕娘，唯獨華管他，他不敢不聽。

其實敢是敢的，可得罪了華晚上就得自己睡，往春和堂跑一趟又沒什麼大不了，何必因小失大？

囫圇吃過晚飯，陳敬宗大步來了春和堂。

夜幕已經降臨，但陳廷鑒還在書房不知做什麼，孫氏也沒想太早睡，坐在榻上，跟邊的丫鬟說著話。

孫氏在念叨許久不見的四兒子，丫鬟哄：“長公主除服了，以后會與駙馬回來小住，您不但能經常瞧見駙馬，說不定用不了多久，您就又要多個胖孫子了呢。”

孫氏擺擺手，低聲道：“不要提這個，緣分到的時候孩子自然會來，沒來咱們也不要瞎著急。”

老四能娶到長公主已經是天大的福氣了，自家人可不能催著長公主生孩子，孫氏只盼小兩口好，其他都不重要。

丫鬟就是隨口說句吉祥話，見老夫人這般，也就轉移了話題。

陳敬宗來了。

孫氏納悶道：“天都黑了，你來做什麼？”

陳敬宗：“還不是您的好兒媳，怪我回府沒有第一時間過來給您請安，非要我補上。”

孫氏笑了笑，點頭道：“不錯，晨昏定省這規矩是得給你立起來。”

陳敬宗：“行吧，才是您兒子，我是您兒媳婦。”

“胡言語，何統！”

門簾挑開，陳廷鑒板著臉了進來。

他又哪里是閣首輔呢，分明是一凜凜的冬風，進門就把孫氏、陳敬宗娘倆臉上的笑全吹僵了。

孫氏瞪他道：“我跟我兒子說笑，你來做什麼？”

陳廷鑒看向挨著妻子坐的兒子，兒子這時候來明顯有事，他能不過來看看？

陳敬宗：“既然你們要歇下了，我也走了。”

孫氏一把拉住兒子的胳膊，打發陳廷鑒道：“老四過來孝敬我，跟你沒關系，回你的書房去！”

陳廷鑒：……

不待見的首輔大人只好又板著臉離去。

孫氏攢了很多話想問兒子，包括去年正經問卻沒得到正經回答的：“在戰場上有沒有傷？”

陳敬宗：“我就是斷條養半年也養好了，您至于還惦記嗎？”

孫氏：“我就惦記，你趕把上面的裳了，給我檢查檢查，否則我惦記一輩子！”

屋里只有娘倆，陳敬宗無奈地了外袍與中。

孫氏看完前再看后背，傷口早就好了，卻留下了一道道長長短短的傷疤，看得孫氏淚眼汪汪。

陳敬宗重新穿好裳，低聲道：“行了，多人都沒能回來，您兒子還全須全尾的，知足吧。”

孫氏：“我知個屁足，當了武一輩子就都是武，以后有你跑的！”

陳敬宗：“跑就跑，兒子學了這武藝就是為了上戰場的，有大哥三哥守在您邊，兒子跑去哪都放心。”

孫氏：“我一個糟老太婆，你當然舍得，可長公主呢，你就舍得讓提心吊膽牽腸掛肚？”

陳敬宗笑：“親娘我都舍得心，媳婦算什麼，嫁了我就該惦記我。”

孫氏破涕為笑，一掌拍在兒子寬闊的后背上：“在我面前裝大爺，真到了你媳婦面前，你連個屁都不敢放。”

陳敬宗：……

孫氏在眼淚，沒注意到兒子臉上短暫的異樣。

掉這一次淚，孫氏心里反而舒坦了，催道：“行了，回去吧，明早還得趕路呢。”

陳敬宗這才走了。

四宜堂。

華已經躺進拔步床了，陳敬宗站在外面往里瞧瞧，瞥見梳妝臺上擺著蓮花碗，笑了笑。

華見不得他那得意樣，質問道：“哪來的？”

這個蓮花碗，與他們常用的這會兒放在長公主府的那個蓮花碗并不一樣。

陳敬宗：“我請工匠照著你那個做的，免得以后搬來搬去費事，包括那寶貝，我也找到門路了，以后不必再大長公主破費。”

華皺眉：“你自己出面辦的？”

陳敬宗：“我能有那麼傻？就是錦衛去查買家，也查不到咱們倆頭上。”

華：……

該夸他真有出息嗎？

陳敬宗見沒別的話問了，走到洗漱架前，打巾子再一遍。

六月時節，天氣熱，他往返春和堂一趟，上又出了汗。

因為整個服喪期間就沒用過幾次蓮花碗，陳敬宗頗費了一番功夫，才讓氣的祖宗勉勉強強接了他的所有供奉。

“可見這事就不能荒廢，都快趕上剛親的時候了。”

陳敬宗著華的耳朵，半是埋怨半是痛快。

而驕傲的長公主殿下，因為已經說不出完整的話，干脆不理他。

快到二更天，帳才歸于平靜。

冬天華喜歡跟陳敬宗睡一個被窩，夏日就恨不得讓他躺去地上。

裹著薄被睡在最里側，拉開與陳敬宗的距離。

陳敬宗懷疑道：“我現在年輕，你還用得著我，等我年紀大了，你是不是就要跟我分房了？”

華沒理他的科打諢，趁睡意還沒有完全籠罩過來，問：“晚上你去見母親，父親可有說什麼？”

陳敬宗：“他個臉就被母親趕去書房了。”

華放了心。

公爹與陳敬宗素來話不投機，就算拿陳敬宗做幌子，公爹也不至于非要去找陳敬宗對峙。

更何況，陳敬宗本來就不服公爹，此乃大家有目共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