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寶小寶瞪大了眼睛,蹙眉頭,悄悄問閆潤芝,“嫲嫲,爺爺也這樣嗎?”
他們聽過閆潤芝講故事,知道跪在那臺子上的不一定就是壞人,但是小孩子并不明白太復雜的東西,就告訴他們,大家有誤會,說開就好了。
閆潤芝抿了抿,“以前這樣,現在不了。”
大寶小寶就松了口氣,他們不想讓爺爺被人家這樣欺負。
半個小時左右,他們終于到了程蘊之所在的三小隊。
谷連長把他們領到一籬笆院門口,“這就是了。”
茅草屋、籬笆園,院子上爬滿了打碗花,白花兒,綠藤葉,不起眼卻很清新,再襯著一旁的月季、一串紅之類的,看起來就是漂亮的農家小院。
閆潤芝先去看籬笆旁的花兒,激道:“我在這里的時候還不讓種呢,我走了就讓種花了。老頭子比我種得好。”
谷連長是后來的不認識,笑道:“早就讓種了,有人在門口種菜,有人種花,除了房子自己做不得主,這園子花花草草可侍弄得好著呢。”
他喊了一聲,“程大叔,你家里來人了!”
里面沒人應。
谷連長就道:“估計去劈麻了,你們略等,我去喊。”
農場和外面大隊不同,他們不會什麼糧食都種,一般都是按照上級要求,一季就種一種,所以農忙時間也比較集中。這會兒還不到他們秋收的時候,人員比較清閑,都被安排一些雜活兒。年輕人干力活兒,年紀大的就干一些輕快的。
時值傍晚,日頭西斜,把周圍的綠樹紅花、籬笆院兒、茅草房都鍍上一種朦朧的金,讓人覺得有一種不真實的麗。
閆潤芝:“咱們進去等。”
籬笆院兒門都是直接帶上的,沒有鎖,院子里養了兩只,墻兒有個小草垛,叉開著幾塊樹枝子,上面晾著兩件服。
房門也虛掩著沒鎖,一推就開。
閆潤芝推開門,昏暗的屋子立刻滿了,率先走進去。
姜琳領著大寶小寶跟著進去,出門在外,大寶小寶特別乖,尤其家里橫的小寶,規規矩矩像個小姑娘。
里面空間不大,分兩間,外面比較狹窄,當灶間,壘著一個小灶,鍋也小小的。墻放了兩個缸,一個水缸一個糧食缸,地上一個瓦盆里面堆著一些碗筷。
里屋略大點,一多半是炕,估計住了四五個人。炕上摞著幾個小木箱,除此之外別無家,連桌子都沒有。
一個小木箱上放著一個孩用的練字本,一支大寶都握不住的鉛筆頭。
炕沿的木箱上放著一塊干木頭,著幾支桔梗花,還有一個泥塑的花瓶,已經塌了一半,卻也著幾支野花,給黑突突的小屋子里增添了一點亮。
閆潤芝拍手笑道:“這是給我的了。”把那一把桔梗花和不知名的野花給抓出來,捧在手里。
程如山:“我爹和大哥肯定每天都給你采。”
閆潤芝笑著流出眼淚,“這還差不多,要是敢給別的老婆子,看我不打斷他的。”
姜琳攬著的肩頭了,“咱們去外面看看吧,興許回來了呢。”
他們回到院子里,墻底下栽著一些蔥蒜韭菜,長得也不錯。
過了一會兒,程如山道:“你們等等,我去看看。”
且說程蘊之在隊部那里勞,隊里種了很多麻,他們去理麻纖維。
他一直都比較沉默,話不多的,聽其他人一邊干活一邊說寫新鮮事兒、政策。他們說得最多最憧憬的就是平反,回城、工作等等。
有人說“我有個親戚家要平反了,回城繼續工作”,其他人還不信,紛紛議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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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候,谷連長的聲音傳來,“程蘊之,你家人來探親。”
程蘊之聽了都沒留意。
大家羨慕地看著他,“老程,好日子啊。”
有人了解的就說:“老程家五六年沒來人了,終于來了。”
程蘊之這才回過神來,一下子愣住:家里來人了?
五年前程福貴來說冬生被抓走了,后來又說怎麼怎麼的,家里一直都沒來人,他心焦得很。幸虧管書記心善,幫他打探,說程如山是被帶走,但是政府也沒文件說是判刑還是槍斃,倒像是做什麼事兒去了。還讓他別胡思想,好好活著,別讓家里擔心。
程蘊之這幾年真的是一天天數日子,程如海也不來,他出不去,只能定期從管書記那里打探點消息。可管書記工作忙,且不好,也不是總來,來了也忙工作,而且也不可能總關注水槐村,慢慢地他就不去麻煩人家,只能偶爾寫封信。
寄信限制,而且還要買信封郵票,他們是沒收的,只能想辦法。所以雖然隔著不是很遠,他這幾年和家里聯系卻寥寥可數。
現在冷不丁聽見家里有人來探親,他先是喜后是懼,生怕有什麼不好的消息傳來。
雖然沒消息,可有時候沒消息也是好消息,總比來了壞消息好。
“程蘊之在不在啊,快點啊!”谷連長的聲音再度響起。
“谷連長,啥事啊?”程蘊之雙發,臉都有些發白。
周圍人都道:“老程這是高興壞了呢,家人來探親還不趕著。”
和他一個屋住的老袁扶著他起來,“別怕,肯定是好事,要不怎麼能說探親呢”
程蘊之就定了定心神,“對,是好事。”他急忙往外走。
谷連長的聲音又傳來,“快點吧,你家平反了你還不趕著?你婆娘還有兒子媳婦兒孫子的來了一大堆人呢。”
干活兒的屋里頓時炸了,“什麼?平反了?”
“老程平反了?怎麼平反的?”
程蘊之原本還又驚又怕,忐忑不安,這會兒一聽說平反了,子晃了晃差點摔了。
老袁趕扶著他,也是驚喜加:“老程,恭喜你啊,你平反啦!這麼多年,終于熬出天日了!”
程蘊之渾的都涌到腦子里,嗡嗡的,聽不清他們說什麼,能看到對方的臉和開合的,卻聽不清說什麼,那聲音仿佛隔著很遠很遠。
慢慢的,又流下去,周圍的嘈雜聲瞬間灌耳朵里,嘰里呱啦,“恭喜,恭喜啊!”
自然也有那嫉妒的,怪氣的,可程蘊之本不在乎。
再大的辱都忍了,這點酸話算什麼?
他猛得邁開大步,原本有些駝的背一下子直起來!他家平反了!
他眼里已經沒有別的,只看到一條寬敞的大道在腳下延展一直通往天邊,爹和大哥他們在那里呢,他要沖過去!
他急急地往外走,大家趕給他讓開路。
外面谷連長看著他,跟他道喜:“老程,恭喜你啊。”
程蘊之卻仿佛沒聽見,他只大步地往外跑,越跑越快,最后被絆得跪倒在地,他仰頭朝天,張開雙臂用盡全力喊道:“爹娘啊大哥大嫂啊,你們在天有靈,咱們是無辜的啊——”
他里喊著,咕咚一頭栽倒在地。
谷連長嚇得忙搶過去扶著他,趕給他心口掐人中,又喊人來幫忙。
他沒想到程蘊之這人平日里看著淡定溫和,不慍不火的,沒想到心里這麼抑,一聽著平反,大悲大喜的,居然暈倒了。
這時候程如山打聽位置到隊部去找,聽見谷連長喊便大步跑過去。
看到昏迷的程蘊之,程如山飛快地搶過去,一把將他撐起來,在后背連擊打數掌。
“哇”的一聲,程蘊之吐出一口淤,緩緩醒過來。
程如山松了口氣,有些后悔,自己應該和谷連長一起過來的,他用袖子給程蘊之了角的跡,“爹,我是冬生,來接你和大哥回家。”
程蘊之看著眼前的程如山,好幾年不見,幾乎有些認不出了,從前的兒子渾帶著不服管教的暴戾之氣,他總擔心兒子會惹禍會被人害了去,日日夜夜地祈禱。沒想到冬生長大了,懂事了。
他老淚縱橫,地抓著程如山的手,哽咽:“好,好。”
程如山俯把父親背起來,又問谷連長,“請問我大哥程如州在哪里干活?”
谷連長道:“程如州況特殊,并沒有安排勞,應該在那邊薅草。”
程如山:“麻煩谷連長幫我去喊大哥回家,我先送父親回去。”
姜琳領著大寶小寶陪著閆潤芝在院子里等,等不及就到了門前的小道上。
等了一會兒,遠遠的看著高大的程如山背著一個人過來,姜琳歡喜道:“來了。”
閆潤芝形有點呆,趕自己的臉,“寶兒娘,你看我臉上有沒有灰?我早上出門洗臉了沒?坐車的時候,噴一臉灰土,干凈沒?”
姜琳很認真地給攏攏頭發,用食指了兩條略有點淡卻形狀好看的峨眉,笑道:“好看得呢,一打眼像十八,仔細看一枝花。”
大寶:“嫲嫲,俊得很。”
小寶:“爺爺肯定喜歡。”
閆潤芝就笑起來,“夸得我心花怒放的。”又扯了扯自己的擺,然后迎出去。
看程蘊之還讓兒子背著,這是咋的了?一著急也忘了要給老頭子留個的印象,立刻沖過去,急得喊道:“冬生,你爹咋地了?”
程如山道:“沒事,我爹太高興,我背著他。”
程蘊之拍拍兒子的肩膀,“快放我下來,我沒事。”
程如山還是把他背到門口,這才小心放下來。
閆潤芝和姜琳忙上前扶,大寶小寶也跑過去,脆生生地喊:“爺爺!”
程蘊之低頭看著這倆一模一樣的小孫子,歡喜得又笑出眼淚來,“哎呀,好,真好。”他把手放在自己襟上了一遍又一遍,手想,看他倆的臉蛋又怕自己糙的手給破皮,就抖著了頭發。
大寶小寶一人抓著他一只手,湊上去親了一下,“爺爺,我給你帶了糖,吃了糖甜甜的。”
小寶很大方地把自己藏的大白兔糖拿出來,剝開紙給程蘊之吃。
程蘊之彎下腰,張含住,口腔里就被一濃濃的香味填滿,心里被一濃得化不開的喜悅和重重的鈍痛充塞著。
“好,好!”
閆潤芝一遍遍地著眼淚,拉著姜琳對程蘊之道:“這是咱兒媳婦兒,倆寶兒的娘,是咱家的大功臣,你還沒見呢。”
姜琳給程蘊之鞠躬,了一聲爹。
程蘊之高興得直哆嗦,下意識地就手想在兜里掏掏找個見面禮什麼的,可惜口袋里只有破。
閆潤芝趕攙著他,“別掏了,如州呢?”
程如山道:“娘你和爹說說話,我去找大哥。”
姜琳想讓閆潤芝和程蘊之說說心話,就領著大寶小寶跟著程如山去。
轉眼姜琳幾個走遠,閆潤芝扶著程蘊之,把臉在他胳膊上眼淚,“咱冬生好樣的,給咱們平反了。”
程蘊之點點頭,“那孩子七八歲的時候就說過這事兒,我覺得他一個孩子就說說氣話,哪里知道……哎,好孩子。咱大哥沒白疼他。”
閆潤芝扶著他進院里,程蘊之看著媳婦兒,嘆了口氣,“這麼些年,我都老了,你還是那麼年輕俊俏。”
閆潤芝因為家里條件不好,還有大寶小寶要照顧,一天都離不開,所以這幾年兩人一直都沒見過。彼此都記著從前的樣子,甚至在記憶里不斷地化,那個人就越來越年輕,甚至了初見時候的模樣。
在程蘊之眼里,媳婦兒永遠都是剛結婚時候的俊俏模樣,同樣,在閆潤芝眼里,丈夫永遠都是當年儒雅俊秀的模樣,在農場給他們講故事。
笑道:“快別給你自己金了,你老早就是老頭子了。我嫁給你那會兒,你就快三十了,擱我爺爺那時候,都快抱孫子了呢。”
程蘊之點點頭,笑起來,“對,我娶你的時候就是老頭子,比你大那麼多,你也不嫌棄。”
閆潤芝讓他坐下,“當初不嫌棄,現在更不嫌棄。咱們回家,好好過日子。”
從腰間的小布包里掏出木梳,給程蘊之梳梳頭,“咱們那小四合院要回來了,回去住一起,我給你們做飯,你就給我們種花,如州給咱們唱戲,冬生賺錢,寶兒娘當司令員,不知道多好了呢。”
程蘊之聽說兒媳婦兒是知青,也覺得不可思議,“能嫁給咱們冬生,是咱家的福氣。”
“這是他們小兩口的緣分。”閆潤芝很驕傲,“咱們冬生,多閨看上呢,要不是那個分,只怕咱家門檻都給踩爛好幾條呢。”
夫妻倆多年不見,見了面也不陌生,也不需要敘舊,更不必抱頭痛哭,兩人絮絮叨叨說些家常的小事兒,就好像從未分開過一樣。
夕籠著他們,秋風從籬笆里吹過,滿園都是溫馨靜謐的樣子。
……
姜琳跟著程如山,他扛著大寶小寶,路上找人問一下孩子們的位置,便去找程如州。
程如州況特殊,他雖然是大人,但是他瘋瘋癲癲的,有時候像個孩子,有時候像個瘋子,好在他雖然和孩子一樣卻從來不傷人,大家這麼多年都了解,周圍的人大部分對他頗為寬容照顧,小孩子們也喜歡和他玩兒。
現在他跟著一幫孩子去拔草、撿柴火。
他們按照別人的指點,去了后面山腳下,就聽見有人喊道:“那幫混小子又打架呢!”
姜琳跟著程如山趕跑過去,隔著老遠就聽見一幫小子們在喊“打打打!”
“大傻州,快跑,他們打你去了!”
“哎呀……大傻州,你真打啊……疼死了!”
“此一番到在兩軍陣,我不殺安王賊我永不回家門。”突然就響起一道唱腔,那聲音清亮高,響遏行云,突兀地響起來,給姜琳嚇一跳。
程如山聽見大哥唱戲就不著急了,每次贏了或者高興,程如州就會唱戲。
他對姜琳道:“聽爹說,大哥小時候凈被大娘著幫忙念戲本子,他最討厭的,結果大娘沒了以后,他反而會唱戲了。”
到了跟前,姜琳看到一群孩子夾著一個高大的男子,正在那里打打鬧鬧的。
程如州個子比程如山略矮一點,更纖瘦些,穿著背心頭,頭發剪得糟糟的,一張臉卻俊得很,表和孩子一樣調皮夸張。他正和幾個半大小子鬧在一起,追著一個小子打:“碩鼠,看你還我家糧食。”
大寶小寶下了地,跑過去好奇地看他。
程如州扭頭看到大寶小寶,哈哈笑道:“小冬生,你咋才來?哎呀……老天爺爺啊,怎麼兩個小冬生?”他使勁眼睛,“完蛋,我眼睛瞎了,瞎了!”
那幾個孩子就笑話他,“大傻州,瞎就看不見,怎麼能看見倆?”
程如州立刻招呼大寶小寶:“大冬生小冬生,趕來打耗子,他們專門咱們糧食。”
姜琳觀察一下,對程如山道:“大哥說話很正常,看起來像孩子一樣。”有些人傻了是話也說不清楚的,可程如州話說得很清楚,如果不看人,單聽話還覺得沒問題呢。
程如山道:“他經常不知道自己是誰,也忘了自己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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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琳尋思難道因為創傷太大,導致選擇忘或者記憶錯?
程如山:“大哥,咱回家了。”
程如州卻不理他,反而盯著姜琳看,眼神出茫然,突然他大喊道:“娘,你終于來接我了!”
他拔腳就朝著姜琳跑過來,一邊跑一邊喊:“娘,娘!”
大寶小寶目瞪口呆變倆傻狍子。
姜琳:“!!!”
程如山攬著的腰,聲道:“別怕,大哥不傷人的。”
程如州跑得很快,眨眼就到了跟前,撲通跪在姜琳腳下,張開雙臂一把就抱住的腰,仰頭看著,臉上充滿孩子的孺慕之,“娘,你終于來接我啦。”
他把臉在上,一副幸福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