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唐荼荼第一次知道“公孫總兵”四個字,在天津城百姓心中有多大的能量。
與兵互毆的、掙扎的、抱著孩子哭求的,全都停下了手,上千雙湛亮的眼睛著騎在馬上的“公孫總兵”。
一個跪下了,兩個跪下了,一排一排的疍民跪下了……
人洶涌,屈膝在地面上,不如伏地的草高。
“開神門!”
刀迸出金星,公孫家的府兵幾刀劈開了鐵閂,還能的疍民配合兵把中毒深的老弱先往山上背,卻有人揚手高呼:“姑娘,這有個人不過氣來了!”
唐荼荼幾步跑過去。
那個疍民眼球瞠得暴凸,拼命撕扯著領口,他前那點兒連蔽尚且勉強的布料,好像了掐在脖子上的索命手。
府兵忙幫他撕開裳,卻沒丁點用,這人又開始摳撓自己的嚨。
“是吃的毒煙多了,頭水腫——給我盞燈。”
唐荼荼兩指探進他里,借著燈快速檢查了一下,拿起隨裝著的紙卷了個細紙筒,慢慢塞進這人的咽深。
本以為能靠這管通開氣管,暫時讓這人上氣,卻不知道頭水腫時,咽部反敏得出奇,這病人口中一下子涌起穢來,掙扎著坐起,紙筒折曲在嚨,直他捂著嚨痛咳。
唐荼荼雙手發麻:“不行,我不會救,得去找杜仲,他還在蓬萊……”
話沒盡,肩頭已經摁上來一只手,那是一片浸藥香的袖。
這味兒唐荼荼可太了,忙回頭,十七歲的年跟平素一樣,臨危不懼醫者風范,把往后牽了牽。
“我來了。姑娘讓開些。”
穿著白大褂的醫士們團團圍住了病人,幾個快速的口令之后,抬起擔架便往山上沖。
南邊嘹亮的通傳聲后發先至:“臬臺大人到!嚴欽差到!津海縣令唐大人到!”
唐荼荼不知是耳鳴糊涂了,還是當真心有靈犀,聽見那個“嚴”字的剎那,雙手雙腳都下來,站在這片污穢的土地上,終于敢往遠看。
硝煙,酷吏,難民……就站在千百個難民里頭,彷徨地環視四周,被糟糟的人群過來,撞過去。
于是晏昰疼得差點碎了肝。
他頂著“長兄”之名,頂著這一張假臉,來時路上思量的那些什麼岳父賢婿的,通通拋諸腦后了。
晏昰挾風走上前,箍著唐荼荼后腦往懷中一摁,急事當前顧不上多講,只抬起手,給把松垮垮的掩口布條重新系了結。
“上山歇一歇。旁的給我,我來辦。”
那一夜,是娘娘廟自高祖時建以來,最最鬧的一夜。
船醫不夠用,醫士不夠用,杜仲把島民里邊心細的人全召了出來,一人一條白布纏上手臂,臨時培訓了作醫用。
這些島住在山的那一頭,非每月十五的廟集不出山,見的生人極,說話聲小得似蚊鳴,可聽著疍民的土話,竟能輕聲地對答如流,句句都是鄉音。
杜仲在扎針施藥的空隙里,慢慢反應過來:島上的住民最早都是疍民。
他聽見西頭哀求的聲音,是那個孫通判:“大人!大人!下知罪了,下知罪了!下愿在大牢里關一輩子,大人饒命……大人饒命啊!”
隔會兒他再回頭,看見那通判被一麻繩絞死,高高吊在船頭了。
緩過神的疍民圍過去咬牙切齒地罵,多是男人,他們恢復得最快。老人蜷著子,分不清什麼民兵、平叛兵、天津海衛所兵,看見穿著兵袍的就嚇得蜷著子,淚流不完。
人們坐一個個的圈,摟著娃娃,無于衷地看著船頭的尸首。
濃煙漸漸散了,出頭頂皎白的月,風也靜,人也靜。千萬人供出來的海神娘娘自有神,通是潤澤的漢白玉,海母低垂著眼,懷里捧燈,一雙眼里載得下眾生相。
山肩上僻靜的道場了臨時救助點,公孫帶著他那幾十兵在人堆里團團轉。一堆糙老爺們,施粥發藥樣樣做不好,唯獨做力氣活是把好手,山上道院多,舍也多,他們把中毒重的、還有不住夜風的老全搬進了屋。
忙得昏了頭,跟茶花兒的婢、那個芙蘭的丫頭撞上時,公孫景逸視線飄了一圈,問:“你家姑娘呢?”
芙蘭搖搖頭,說也不知道。
沿著石階再往上就到山頂了,頂上風大,景致也荒涼,上頭除了一座廢棄不用的燈塔,就只剩一座鄉臺。
這臺子修得與“”毫不相干,灰撲撲的土磚掉著屑,木頭也不是什麼好木頭。三米高的土臺,頂上豎起一個寒酸的四角小亭,就是全部了。
唐荼荼躺在亭子里,仰著頭看月亮。
這小小一個亭子,木頭蠹蛀腐朽,頂梁開了裂,又一道木一道木地續上去,托起那承重梁。
鄉鄉,疍民海來這島上扎了,的也不知是哪一方。從這兒下去四面八方都是海,就好像海中央孤零零地長出來一座島,哪還能到什麼鄉。
這座島上的民不需要籍冊就能活,沒有地主,自然也不圈地。山后頭約莫三十來公頃,五百畝的地,不如京城一個大富豪的囤田多。
百年前的疍民祖先們橫渤海,拖家帶口,背井離鄉,就為了找這麼一塊地,靠著神堂,每年蹭一點點的香火聊以溫飽。
這座島是被海母點化過的天福地呀,那些貪贓枉法的呀,草菅人命的差爺呀,還有那些看不起賤民的大富商、大地主們,腳一踩上這片島,就全會變樂善好施的好人——不是神跡是什麼呢?
亭外有腳步聲,上臺階時略重地落了兩步。唐荼荼便知道是二哥來了。
晏昰抬頭瞧瞧這隨時倒塌的破亭,理智上想拉出來,腳下卻邁步趟了進去,在旁邊坐下了。食盒里裝著兩碗熱米粥,還有從供桌上撤下來的糕點。
唐荼荼:“問出是什麼毒了?杜仲能不能治?”
硫磺與雄黃都是清楚的,唯獨“晃草”從未聽聞,想是民間什麼土方。
每一種神經毒素的癥狀大有不同,治療的重點也不一樣:灼傷了氣道的頭水腫、氣管水腫,首要做的是消炎消腫,而肺水腫重在強心強肺,腎毒要補水利尿,急排毒。
晏昰:“那是幾種草木配的藥。海邊蛇蟲多,石、沼澤、水塘都會有蟲子,鄉間土法,會用一些有毒的草木驅蟲驅蛇,碾藥餅,裝進神霧筒里,尾部放炭硝點上火,毒餅就會隨著散放出去,落地生煙。”
“用驅蟲藥毒人啊……”唐荼荼著天上的月亮,喃喃了這麼一句。
晏昰忽而沉默下來,翻過的掌心看。
那是煙槍燙出來的一片燎泡,水泡已經被平了,細細滲著。不覺疼似的,左手一直摳弄這一小片傷。
晏昰見過咬手指關節,齒關銜著那一小塊皮一點點地磨,吮出味來安心。在每一個恐懼的時候,焦慮的時候,邊沒條件供暴食的時候,上總是要添點小傷口。
從來不會什麼排解緒的法子,沒人教過怎麼緒外放,想不通的事也不知道繞過去,總是想,拼命想,直到把這惡跡一層層剝到芯兒。
“二哥你猜,那個通判為什麼放雄黃?”
“因為砷化的急中毒,會有三天到三周的反應時間,起初中毒的人會頭暈目眩、腫咳嗽、無力、四肢麻木,再幾日,便、腎衰、痙攣、昏迷,質好的能熬過去,熬不過去的也是幾天后才死。”
“當臬臺上島時,恰恰只會看到孫通判的‘平叛有功’。”
晏昰垂著眼給包手,聞言回道:“他該死。”
這山不高,唐荼荼坐在亭中,碼頭上明晃晃的燈火照得一切通明。
能看見孫通判的尸首,那尸首被疍民砸得不樣,這才多久工夫,罪狀已經寫出來了,縣吏捧著孫通判的罪狀大聲朗讀。幾個參與施放毒煙的都頭全跪在地上,脖子上套了刑枷,疍民沖上去踢一腳、打一拳,兵也不攔。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防不住的時候,只需泄個口,百姓的怒火都能往那個口走。
唐荼荼捂著發漲的腦袋喃喃了聲。
“其實,今天要是我不在這兒,要是二哥不在這兒,要是臬臺大人沒怒,孫通判按律法是罪不至死的是不是?”
“他是來平叛的,卻能把毒藥筒帶在船上,作為平叛兵的常規配備,說明有前例可依……按朝廷律法,大約是個什麼‘治事無方’‘施政欠妥’‘舉措失當’,或者別的什麼小罪,高高抬起,輕輕落下,是不是?
“因為一直以來,朝廷理危機、理聚眾鬧事的辦法就是這樣殘暴的,是不是?能捂住口的就捂住口,捂不住的就關起來,還不聽話鬧事的,一刀砍了腦袋?”
晏昰頷骨得像兩張弓,可他清楚問的是什麼。
“是。一直如此。”
“……這是不對的。”唐荼荼喃喃自語地說了好半天,從這句話開始實實在在地沉下來:“這是不對的。”
推開二哥,把手上還沒打結的紗布隨意纏了纏,站起來,落下一句清凌凌的話。
“這些人,我明早就要帶走,送他們回天津,島上的藥草不夠,這毒拖拖磨磨越傷。殿下起詔蓋個印吧,再冒出什麼兒來攔我,我可真想提刀殺人了。”
推開他。
喊他,殿下……
晏昰閉了閉眼,吸進的那點毒煙勁頭極大,鋪天蓋地的緒著他,直直往深潭里墜。
他當了十七年的天家人,人上人,踩在云端幾乎算是半個神。
三歲開始念書,五歲讀史,七歲明理,十歲作著。
從皇爺爺抱他在膝頭識字起,他學的就是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舟之上,唯智者宜在高位;學的是治民當有策謀,省刑罰、薄稅賦都是手段。
學的是人主無威,必生大;若有危象起,作速殺之以絕后患,因為再固若金湯的城池,也經不起從往外……
這里頭,什麼是“不對的”呢?
頭一回對這王朝生疑,是很小的時候,皇兄帶著他去京郊挑馬。剛出城門,十幾個花子沖到馬車前,男的的,老的的,哭喊著“草民有冤”,驚得馬車沖下了道。
隨行的員嚇白了臉,皇兄吩咐,好聲好氣地把這些花子們帶下去。至回程,花子們已經穿上了干凈的裳,跪在路邊叩謝太子隆恩,抬起臉時,各個笑得像在哭。
那之后多年,他見過許多回這樣的笑,加在一起都不如這座小縣城里見得多。
……
手臂上,被推開的地方像火在灼。
自上月天津以來,這一路好多艱難,他們總是有爭執。缺理據,對時局也沒個把握,總是辯不過他,啞口無言地梗在那兒。
疍民多賊,沿海匪該死,白自賤……唐荼荼沒一樣說得過他,便閉上口不再講了。晏昰看得到黑亮的眸子漸漸發灰,他張皇也無措,思來想去,也不知究竟是哪一字哪一句難過。
直到今日,海母在上,惡鬼在下。他從千百疍民群中穿過去,所過之不必借道,隔著半里地,百姓便會早早地讓出路來。昏昏沉沉的、吐得沒樣的、站得起來站不起來的疍民們統統著沿海的土話、行著不合宜的禮節,跪在道旁,喏喏喊著“大人萬歲,大人萬歲”。
這一剎那,晏昰忽然意識到,“自己”是什麼。
他與貪惡吏從來都是一類,都抄著手冷眼站在舟上,看底下舉著舟的千萬人、億億萬萬人水里來火里去,供養著這一條龍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