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世為人,林謹容還是第一次見到諸先生和諸師母。從那一年住在莊子裏,聽聞諸先生和諸師母的名,再到後來林慎之順利拜師,陸緘功考中,對這對夫妻一直持著真切的尊重和敬意。
諸先生卻不似想像中的樣子,本以為這樣的高人,應當一襲輕袍,出塵若仙,舉止從容,嚴肅並嚴厲的;諸師母則該是溫和大度端方並高雅嫻靜的。誰知道面前坐著的卻是一個胖胖的,紅滿面,言笑晏晏,和藹可親的尋常半老頭子,甚至於頭頂的頭髮也稀疏了不;諸師母則的確是溫和大度端方的,但也不過是尋尋常常的中年婦人。
林謹容來不及掩飾眼裏的驚異,就被諸師母給笑話了:「是吃驚了吧,阿容你也不想想,那麼貪吃的人,吃了你那許多的好東西,會是什麼樣的人。」
諸先生哈哈一笑:「人生在世吃穿二字,我不圖穿,就一個自在。當然怎麼自在怎麼來,吃是第一要務,長得胖,說明我吃得好。」
輕輕一句話,就令林謹容的拘束去了大半。想明白為什麼當年,陸緘回家奔喪守孝時,那麼喜歡來諸先生家裏閑坐了。就是,也是極喜歡和這樣不端架子,言語詼諧的人相的。和陸緘都不是這樣的人,沒事兒的時候堅決不會多說一句話,更不懂得說什麼笑話調節氣氛,每次在一起,一問一答,說的基本都是正事,想想也是怪悶的。
林謹容想到這裏,便笑道:「先生是有的出塵之人,言語詼諧,想必師母每日心都是極好的。」
諸師母一笑:「那倒是真的,年輕時偶爾吵兩句,我這裏氣得哭,他兩句話就把人引得笑了,好不可惡。」
陸緘和林慎之就低頭抿著笑,諸先生低咳了一聲:「後面山風正在清涼,諸師母何不領著客人去走走看看,歇歇涼?再弄點好吃的招待客人?」
弟子出仕,諸師母知道諸先生必然是有話要代陸緘,便示意林謹容跟去後山走走:「後面都是我們自己親手種下的花木,雖然簡單陋,但也別有趣。你難得來,隨我走走看看,摘幾個杏子嘗嘗鮮,心也會跟著變好的。」
林謹容隨諸師母出了門,沿著樹蔭前行幾十步,面前豁然開朗,滿山青綠,青梨兒,青桃兒,黃杏兒滿墜枝頭,好不喜人。
「桃飽杏傷人,李子樹下埋死人。」諸師母隨手拉下一杏樹枝,將上頭墜著的幾個金燦燦,敦敦的杏子摘了,放進僕婦遞上的柳條籃子裏,隨口道:「所以諸先生堅決不栽李樹,在我看來,不過是因為他不喜歡吃,所以也不許旁人吃罷了。」
這夫妻二人也真好玩,男的稱的為諸師母,的稱男的為諸先生,其實也是極好的自在人,林謹容又是羨慕,又覺有趣:「先生有這樣的子麼?」
諸師母笑道:「可不是?你問問敏行和慎之就知道了,同他一起吃飯,他不吃的菜,但是旁人吃的,是堅決不許上桌的,還非得勸著別人也莫吃,說是半點不好吃的。說他吧,他從不覺得自己什麼地方不對,可見啊,這男人有時候都是如同小孩子一般的。」
林謹容羨慕道:「先生和師母真是神仙眷。」
諸師母回頭看著:「你和敏行到了我們這個年紀,也會一樣的。指不定還更好。」
林謹容默了默,低聲道:「也許罷。」
諸師母注目了片刻,認真道:「一定會的。從前你同你母親住在這莊子裏時,就曉得你是個好姑娘,就想認識認識你。可覺著貿然找上門去不好,便想這個好姑娘不知給誰得了去,誰知竟是敏行。那時諸先生就說,是一對天造地設的佳偶。敏行這孩子,也算是我看著長大的,雖然話了些,品行卻十分端正,生堅韌,刻苦又認真。你倆才貌相當,家世相當,又都是品行端正的人,只要你們倆都想好,又怎會不好?我看你眉眼含愁,似有鬱結之意,年紀輕輕的,心思不可過重,還該學著自己想通才是。」
林謹容覺著這話似有點撥之意,一時無限慨嘆,不是倆人都好就能走得長遠,走得好的,只是這話與諸師母說來,未免淺言深,便只是甜甜一笑:「多謝師母指點。」
諸師母心疏闊,點到為止,轉而與林謹容說起其他事來,忽見一個僕婦拎了一籃子蛋來,笑道:「是王有家的媳婦兒送來給陸二的,都是自個兒養的下的,新鮮著呢。」
林謹容認不得這個人,不由探詢地看向諸師母,諸師母笑道:「你還記得麼?是那年花朝節時與你母親幫助家的那個子,姓何的,當時住在清涼寺里,得了你母親給的三十貫妝奩錢,嫁了山下一戶姓王的人家,如今孩兒都兩個了,小日子過得不錯。閑時也來我們這裏幫工,多半是聽說你來了,特意回家去取來的。一片誠心,你便收了罷。」
林謹容這幾年善事做過不,卻沒指有人這樣記著,看著那一籃子個大新鮮的蛋,心裏不能不說不歡喜,便笑道:「還在麼,收了的東西,怎麼也要當面謝一下。」
那僕婦笑道:「害,放了東西就走了。只說多謝二,經常在菩薩面前燒香磕頭,求菩薩保佑您和林三太太長命百歲,一生順意。」
林謹容有些不好意思:「我當時也不過是剛好遇到罷了,當不起這樣記掛……」
「於你只是一個念頭,卻全了的一生,你也當得起這樣記掛。」諸師母嘆道:「聽我大兒媳說,娘家那邊出了一位義士,拿自己的家財設了義莊,專為失了行期的貧家子,無力娶妻的窮家男子籌備嫁娶。娶婦便給二十貫,嫁便給三十貫,幾年間,幫了數以百計的人,造下無數的福祉。這些年我和諸先生雖然也做了些,奈何是家底薄,能力有限,幫不得太多的人。」林林總總又與林謹容說了若干外頭的事。
林謹容若有所思,更覺天下之大,自己的見識實在淺薄,心思只在自家那點小事兒上來回打轉,真是白白浪費了這人生。心下突然有了些開朗之意,鬱氣也淡了不,因見諸師母慨,乃勸道:「這種事盡心即可。」
「說得是。」諸師母笑了一回,便把這事兒丟了開去,把的幾個兒媳盡數引見給林謹容。諸家兒媳很有規矩,也有見識,林謹容與們起來十分開心,竟是前所未有的放鬆。特別是諸家的小兒媳韓氏,出淮州大家,與林謹容年歲相當,是個鼓箏的高手,三言兩語間便與林謹容生了知音之,簡直相見恨晚。
鬆快的日子過得總是很快,轉眼間便到了該辭行的時候,前面陸緘使人來喚,林謹容依依不捨地與諸師母等人辭別,又與韓氏約定日後書信來往,方才轉上了馬車。
此時正當正午,那日特別毒辣,陸緘與林慎之都怕曬,齊齊躲在車廂里歇涼,見拿著那籃子蛋擺弄,陸緘倒也罷了,只見歡喜便已算是達到帶出來的目的,林慎之奇道:「師母怎會送四姐一籃子蛋?」
林謹容略帶了幾分驕傲,笑道:「可不是師母送的。另有其人。」
櫻桃嘰嘰呱呱地把事經過說了,得意道:「諸太太一直在誇呢。」
陸緘看著林謹容那歡喜中又帶了幾分故作的矜持,矜持中又帶了幾分小炫耀的樣子,不由微微笑起來:「既然這樣說,這籃子蛋也該分一半給岳母才是。」
林謹容突地道:「早知道諸師母和幾位師嫂是這樣的妙人,便該早早求你帶了我來。今日與三相見恨晚,卻立即又要遠別了。」
陸緘聞言,心中一喜一,抬眼看向林謹容,但見手裏握著個白生生的大蛋,巧笑嫣然:「師母說這個是雙黃蛋,我恨不得立時打開來看,你們可見過雙黃蛋的?」
林慎之鄙夷地道:「你當誰都和你一樣沒見識,我當然是見過的。」
林謹容惱了,道:「是啊,你當然是見過的,小時候只要你一哭,母親就恨不得啥稀奇的玩意兒都找給你看,找給你玩。」
林慎之才十二歲,正是好面子的時候,見林謹容當著陸緘的面揭他的短,不由也惱了,撅著道:「那我小時候四姐不該別跟著他們一起寵我!」
林謹容道:「你原來是想要我拿子你,你早說呀,我一定不你失。」
林謹容平時就沒點同齡子的天真可樣,林慎之這些年也是一副年老的小大人模樣,真是難得見這姐弟二人這樣子。陸緘左看右看,覺著這姐弟倆都極可,便接了林謹容手裏的蛋,一臉淡然地道:「我也沒見過。」
櫻桃和豆兒也笑:「奴婢們也沒見過。」
林慎之便撇:「男子漢大丈夫不和人計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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