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消息猶如投水中的一顆石子,瞬間便激起無數漣漪。

虢國公在外修行，已經許多年沒有回來。

上一次他在家中，還是前任老國公去世的時候。其后不論是老太君生辰還是陸筠婚,他都未曾出現。

上院氣溫降到冰點，老太君端坐榻上,手里捧著一盞清茶，半晌沒有說話。

陸國公跪在地上,垂頭道：“我久不在家,令母親勞心記掛，不孝至極,請母親安，愿母親如意康健,莫因不孝子而郁郁不樂……”

上首傳來一聲冷嗤,“你客氣了。方外之人,了斷塵緣，方得正道,當日你爹喪儀過后，我求你留在家中照拂這些個孤兒寡婦,你不是這樣對我講的？什麼母親兒子,孝順不孝,在你心里重要嗎？起來,莫要假惺惺做出這幅樣子。”

陸國公頓了頓,愧道,“是兒之過。”他堅持行完了大禮,才緩緩從地上爬起，側旁有侍婢，知道他的狀,作勢要上前來攙扶，手未及到他袖，便被他擺手制止。陸國公站直了，一步步挪到椅側，四夫人和明箏等人帶同一眾侍婢，蹲下去，給他行禮。陸國公擺擺手，溫笑道：“不必拘禮。”目先落在四夫人面上，淡淡一掃，“四弟妹持家事，侍奉母親，辛苦了。”

四夫人忙道：“哪里，照應母親原就是我做媳婦兒的本分，再說家里還有這麼多人幫襯，不辛苦，倒是大伯，您輕減了。”

修行中常年茹素，武藝也荒廢掉，他如今越發清瘦，穿著寬大的袍服，倒有幾分仙人之姿。

他轉過頭，見著明箏。

這是他們頭回相見。明箏進門快一年了，今日才有機會像他行個禮，見他目看來，明箏上前一步，蹲喊道：“爹。”

陸國公笑了笑，他白皙，這一笑，郁的眉眼如晴初霽，與陸筠的英武冷肅是全然不一樣的兩種俊秀。

“好。”他應了一聲，想到初次面見新婦，為公爹，該賞個見面禮之類的，他袖子，惋惜沒有提前準備，只點了點頭，“你坐，不必拘束。”

老太君瞧他這幅做派，不由冷笑出聲，陸國公并不介意，好脾氣地自嘲一笑。

他看起來格外溫和格外好說話，跟傳聞中那個離經叛道涼薄寡的男人晃似兩個人。明箏不知底細，不敢多言，依言站起，退到四夫人邊。

陸國公坐下來，抬手揮退了一眾侍婢，他環顧屋中，問道：“二弟妹不在家中？”

老太君飲茶不理會，四夫人笑道：“二嫂今兒有點不舒服，在房里歇著，適才人去知會，說您回來了，想必待會兒人就到了。”

陸國公嘆道：“是我的不是了，不必勞師眾，我有幾句話，跟你們說一說，待會兒就走，著人告知二弟妹一聲，不舒服便不要強行過來了。”

一聽他說待會兒就走，屋里剛和緩一點的氣氛瞬時就冷了下去。明箏注意到老太君著茶盞的手收，指節都攥得泛了白。心里不由可惜，祖母雖明面上不給公爹好臉，可實質也盼著他能在家的吧……

了肚子，如今自己也馬上就要為母親，骨離分，該有多痛苦啊。

“我今日來，是為著二弟的舊事。”陸國公不再寒暄，開口進正題，“昨天傍晚，我在山上收到消息，聽說有個姓錢的子，帶著個有病的孩子來投奔公府，可有此事？”

四夫人輕瞥老太君，見打定主意不跟兒子說話，只得由自己來答。

“是有這麼個事，那錢娘子一口咬定自己的孩子是二爺所出，筠哥兒人正在查，還沒定論，那孩子病的重的，昨日請了關大夫來瞧，抓了些藥，說先吃上幾日，瞧能不能起些效用。大伯問這個，是有什麼吩咐，還是您知道些什麼，來提點我們？”

陸國公道:“我聽說那對母子十分可憐，那孩子早前數年，因家貧無藥可醫，故而病逝越拖越重……”

“是，關大夫也說，若是及早診治，未必不能好。”

“家里的意思，是把人接回來，還是……”

這話不太好答，能做主的可不是，四夫人轉頭看了看老太君，“娘還在考慮，也要看二嫂的意思……”

陸國公點點頭，“這件事，給我吧。”

他這話說得有點出人意料，老太君也朝他了過去。

“早年二弟在西北寫信給我，曾托付我替他照顧一家人。這家人姓錢，家住鎮西谷韓家寨。”

四夫人怔住，“那不就是……？”

“不錯，我料想，就是這錢娘子。”他敲了敲桌案，緩聲道，“二弟信上言道，他欠了錢家一條人命，至于詳細形，沒有說得十分清楚。為今之計，先把那孩子命保住了才是，至于旁的，等陸筠查出什麼，再做打算不遲。但依著我的意思，便是作準，亦不宜把那母子倆接回公府，一來二弟妹于陸家有功，多年清苦持后院，照拂長，不該傷了的臉面。二來，當年爹和二弟戰死，朝廷追封之余，為示，提早賜了陸筠侯爵之位，加封鎮遠將軍，陸筠如今在朝如履薄冰，多雙眼睛盯著，等抓他的錯，有此變故，對他，對陸家，對二弟的名聲，都無好。”

他呷了口清茶，續道：“把人先給我，我來安排妥當，先將那母子倆遷出京城，避免造不必要的影響。我有幾個醫不錯的朋友，也可請來，替那孩子診治。今日我要說的，就這些，至于合適不合適，待你等參詳過后，再派人告知于我。若明日未等到消息，我便按我的意思來辦。”

說罷，他站起來，明箏著眼前這人，心說不出的復雜。他前面半段話，分明牽掛陸筠，在意這個家。他還時刻打聽著家里的消息，了解朝堂上的事，“方外之人”哪會如此？

可話沒說兩句，明明知道所有人都盼他留下，他又如此決絕，起就要離開。

他重新跪下來，伏在地上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兒子不孝，母親您多保重。”

老太君茶盞的手在抖，咬牙切齒聲音打，“你還沒見筠哥兒，……你怎麼就能這麼心狠？”

陸國公微笑道：“不必見了，我知道他很好。既然彼此都好，又何必非要見一見呢？”

他整整袖口，站起來，明箏注意到他的，起來時用手撐住膝蓋，好半會兒才站直。

他朝其余人等點點頭，便朝屋外走去。

簾子掀開，門前背立著一人。

高大健碩，拔英俊。

陸國公怔了下。

他專門一大早過來，就是為了……

院中的男人已不知站了多久，照在他背后，在他影上鍍了一層耀目的金邊。他的面容在暗影里，陸國公瞧不出他的表。

陸筠沒說話，立在門前也沒有讓開。

陸國公笑了笑，“陸筠。”

他喚他，像喚個同僚，像喚個陌生人。

屋里侍婢小聲的傳話，“是侯爺，在門口跟國公爺遇上了。”

老太君心中酸楚難言，低聲道：“阿箏，你在旁看著些，別他們父子吵起來。”

一個執意要走，留也留不住，勸什麼都沒用，這些年，也勸的累了，早被傷了心，連句話也不愿多說。另一個苦了這些年，必然一肚子怨恨，旁人家父慈子孝的和樂日子他一天也沒過，他若是有怨，難道自己忍心拘著他不他提？

明箏點點頭，步走到外間。剛要說話，就聽陸筠開了口。

“陸先生。”

愕住。沒想到陸筠連聲爹都不喊。

“您下山來，想必有很重要的事，家中多是婦孺，外頭的事不便理會，何不人喊我來，好聆聽您教誨？”

明箏一顆心提起來，從沒見過陸筠這樣話中帶刺的對人。

陸國公并不介意，他垂眼笑笑，說：“我要說的都說完了，正要離開。你回來得正好，也免你祖母他們復述了，我是來告訴你們，錢氏的不用頭疼，我答應過你二叔，替他照料這兩人，你放心，他們再不會來煩擾國公府，不會影響你的。”

陸筠角牽著冷笑，揚了揚眉頭，“哦，原來陸先生是為踐行過去對二叔的承諾來的。”

陸國公點頭：“也可以這麼說。我還有事，就不耽擱你了，你妻子在等你，去吧。”

他直截了當結束了談話，好像半句也不想多說。

適才他那些關心陸筠前程的話，好像本不是從他口中說出的一般。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明箏看不懂，顯然陸筠也不懂。

陸筠沒有讓，陸國公側著他的臂膀走過。

陸筠閉了閉眼，繃了背脊冷聲說：“阿箏有孕六月了。”

這句話沒頭沒尾，可聽得人莫名覺得酸楚異常。

陸國公腳步一頓，似乎想說點什麼，默了片刻，他淡淡牽起角，“知道了。”

八年不歸家，錯過兒子得勝歸來、最榮譽的重要時刻，錯過兒子求親過禮和大婚，錯過所有原本應當團聚的日子，得知兒子有后，于他，就只有“知道了”三字。

陸筠垂眼笑了。

他真蠢。

他到底在期待什麼。

從小到大都沒得到過這人半點垂，他難道還指這份淡薄的父子有什麼轉變不？

“侯爺。”明箏擔憂地走過來，牽住他袖，輕輕搖了搖。

陸筠抬眼看，眸子里那份深切的擔憂和心疼不加掩飾。

好在，他還有。

這世上總有人是關心他，在意他的。

錢氏母子沒再上門，明箏不確定，是不是陸國公已經將他們安置妥了。

陸筠這些日子很忙碌，有幾個晚上甚至沒有回家。

山頂荒涼的林中，一座黃墻小廟佇立。

陸國公面前攤開一封書信，封的火漆上刻著篆書的“陸”字。

他一目十行地將信看完，推開面前桌案嘆了一聲，“陸筠比我了解他二叔……”

門前立著的從人遲疑道：“那錢氏母子……？”

“稚子無辜，歹人利用罷了。經此一回，他明白人世間的險惡，好生安置他，那錢氏，不必臟了陸筠的手，你置吧。至于躲在背后的人，……陸筠會知道怎麼做的。”

說完，他揮了揮手，從人只得退下。

夏末暖意熏人，隔窗一片昏黃，是那斗室中殘燈微焰，陸國公映在影間，火苗竄，明滅他清癯的臉。

牽掛何如，關懷何如。

他總不是個合格的父親。

這一生注定父子緣淺。

但愿那明氏腹中的骨，不必經陸筠曾經過的冷落疏離。

但愿陸筠也不必經，他這份不甘不愿。

能夫妻相，誕育個兩人都盼的子嗣，是件多麼幸運又幸福的事、

可惜這份幸運和幸福，他和璧君一輩子都沒能品嘗。

錢氏母子消失了。

在這世上銷聲匿跡，再也沒出現在陸家一干人面前。

陸筠輕描淡寫地帶回消息，說錢氏與二叔并無關系，背后有人指點，想騙取陸家的銀錢地位，不知從哪尋了個與他們極為相像的孩子來栽給二叔。

明箏見老太君和二夫人等都放了心，便也沒有多問什麼。

那個背后的人是誰，大約陸筠是清楚的。

他有能力做好他該做的，而，當務之急最要保重，以備順利的生產。

七月初，明太太開始頻繁到訪。

明箏的產期近了，雖已請好了穩婆醫，備好了生產要用的一切，還是不放心，不時來提點幾句。

老太君也張得很。

這是陸筠和明箏頭一個孩子，也是陸家第四代頭一個孩子，盼了好些年才盼來，不容許有半點馬虎。

似乎大家的張緒染了明箏。

這幾日坐立不安，總覺得有些不舒坦。孩子胎頻繁，夜里踢得難以安睡，肚子十分大了，迫得兩浮腫，陸筠偶爾回來早些，就用熱水絞了帕子替敷按。

兩人想好了孩子的名字。

大名陸粲，名就“桃桃”。陸筠說，頭回在清元寺的桃花下見到明箏，他就了心，桃花是，與他們有緣。

七月初三，離產期還有半個來月，清早明太太送吃食過來，明箏在走去上院見老太君和母親的路上，突然一陣腹痛。

陸筠得到消息時，是在一個時辰后。他奉命去城南巡防，接到信報時明箏已經疼了好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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