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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嘯敗名裂的消息, 不久便傳遍了上京的大街小巷。
鼎鼎大名的才子,竟是個雇傭人捉刀的假貨,在這風聲鶴唳的年月里, 算得上是政局以外, 最令人澎湃的一份談資了。
姚嬤嬤將消息帶進來的時候, 臉上洋溢著笑,一副謝天謝地的樣子, 說:“公爺, 夫人,西府里小娘子終于報了一箭之仇了。”
彼時云畔和李臣簡正用飯, 因天不好免于走, 大廚房便分派了飯食到各人的小院。
兩個人坐在前廳的食案前, 銀燈樹上燭火燒得煌煌, 云畔聞言停下了筷子,讓姚嬤嬤將經過細說了一番, 聽完后大為慶幸,笑著說:“阿彌陀佛, 這樁事終于解決了。那日我把消息傳給表姐,其實心里也沒底,怕臨陣又退, 沒想到, 竟有這樣的魄力,在宰相面前揭穿何嘯。”
李臣簡笑了笑,“人都有惰,只有被急了,才會起反抗。”
云畔聞言嘆了口氣,“只是這回了莫大的委屈, 這何嘯是個黑了心肝的,那麼缺德的事都辦得出來。”
對于見慣了黑暗的人來說,其實并沒有什麼稀奇,他淡淡嗯了聲,“人心之惡,是你無法想象的,如果能一輩子不用見識,才是一樁幸事。”
可是誰又能一輩子不得見識,早前以為柳氏將拒之門外已經是最壞的了,卻沒想到,何嘯的所作所為更比柳氏惡毒百倍。如今好了,親手解決了宿敵,一直糾纏著梅芬的心結也應當解開了。細想想真是不容易,耗費了多大的心力,才辦了這件事,從今往后就是一個重生的,健全的人了,大約也可以告別困守在小院里的命運,勇敢去面對新的人生了。
很高興,于是笑瞇瞇說:“公爺,咱們喝一杯好麼?”
李臣簡平時在家很喝酒,聽這樣說,知道歡喜,自然不能擾了的好興致。
使捧了酒壺和酒盞來,替他們滿上,云畔道:“這是惠存給我的椰子酒,我上回嘗了兩口,一直舍不得喝,留到今日。”
同會喝酒的孩子,平常拿酒互通有無,很有英雄惜英雄的懷,他含笑與了一下杯,“夫人請。”
云畔小心翼翼品咂一口,滿口椰的清香,才放下酒盞,就聽他哦了聲道:“惠存那件事,我托人打探過了,確實是有這麼個通房,原是耿家太夫人院里的使,十六歲賞了耿方直,如今養在房里有四年了。”
云畔聽后便不大稱意,“年紀比惠存大,又是太夫人的使,要是個安分的倒還好,倘或心野些,仗著多年的道行和新婦分庭抗禮,那就壞了。”說著抬眼瞧瞧他,“公爺預備怎麼料理?”
李臣簡道:“原本后宅的事,應當由人從中傳話,但我想來,大可不必。耿方直我也常見,索挑個時候和他商談商談,看看他打算怎麼置。擱著個老資歷的通房在院子里,必定是不事的,倘或他舍不得打發,那這門婚事就作罷,免得以后家長里短多生事端,惠存是吃著朝廷俸祿的郡主,犯不著到人家府上那等閑氣。”
這里正說著,外面辟邪在廊子上回稟:“郎主,陳國公府打發人來傳話,說府上小公子出了事,公爺和夫人快去瞧瞧吧。”
李臣簡和云畔俱一驚,這頓飯是吃不了,忙吩咐門上預備馬車,兩個人整了整衫便出門登車,趕往陳國公府。
兩府相距有一段距離,令辟邪加趕車,也花了兩盞茶工夫才抵達。到了門上,就聽見府里哭聲震天,長史上來迎接,呵腰說:“公爺與夫人來了?快些,勸勸我們郎主和夫人吧。”
兩人跟著長史往后院去,路上李臣簡問:“究竟出了什麼事?”
長史哀聲道:“是大公子……前兩日病了,發燒說胡話,把郎主和夫人唬得不輕。今早看著已經好多了,不知怎麼的,將夜的時候,就……歿了。”
云畔聽了,惶然向李臣簡,他知道心里發怵,暗暗牽住了的手。
府里出了大事,到都掌起了燈,天將黑不黑的當口,燈火從暗藍里突圍出來,前后連一片,雖是敞亮,也有說不清的霾在心頭。
進了上房,就見陳國公垂頭喪氣坐在圈椅里,敬夫人在室早已經呼天搶地暈死過去好幾回了。
陳國公見他們來了,勉強打起了神說:“四弟,弟妹,這麼晚了,還驚擾了你們。”
李臣簡道:“大哥哥哪里話,出了這麼大的事,我們在家哪里坐得住。”
陳國公只管嘆氣,“好好的孩子……”說著掩面哭出來,“怎麼說沒就沒了……”
云畔知道他們兄弟有話要說,便道:“大哥哥,我上里頭瞧瞧阿嫂去。”
陳國公道好,示意邊上仆婦給引路,拱手對云畔道:“就托付弟妹了,替我好好開解你嫂子。”
云畔應了,跟著仆婦走進室,打眼并未看見孩子,想是已經裝裹起來裝棺了。只有一圈婦人圍著敬夫人,大概是陳國公的妾室等,見了來,便都讓開了。
云畔登上腳踏喚了聲阿嫂,敬夫人恍惚著睜開了眼,看見,哦了聲道:“弟妹來了。”手來牽,然后熱淚便滾滾而下。
云畔見了的樣子,自己也不住哭起來,可這時候越是哭,越會令難過,便止住了淚道:“阿嫂節哀吧,要是哥兒見你這樣,他心里也不會好的。”
敬夫人泣不止,“我的玄都……那麼好的孩子……”
陳國公有兩子,大的玄都是敬夫人所生,小的玄同,是妾室所出。如今嫡長子出了事,實在分外令人惋惜,這不單是一個孩子夭折的痛,背后牽扯著時事與政局,更是有許多不能言,也不可言的利害。
“阿嫂,就瞧著大哥哥吧。”云畔拍著敬夫人后背溫聲安,“大哥哥心里何嘗好,你要是這樣,大哥哥愈發沒主張了。”
敬夫人仍是自責不已,“都是我不好,是我沒有看顧好孩子,大熱的天,怎麼他發起燒來。”
然而孩子的死因,一時半會兒誰又能說得清楚,云畔那些安的話,對于一位剛痛失子的母親來說,并不能起任何緩解的作用。
這時靜存從外頭進來,掖著一雙哭紅的淚眼,看見云畔,了聲三嫂,復又對敬夫人道:“外頭都已經安排妥當了,哥兒也停了床,阿嫂別難過了,沒的傷了子,好些事還需你料理呢。”
府里的姨娘們又陪著,沒話找話般將孩子生病到咽氣這一截,翻來覆去地盤算,左一個“原還好好的”,右一個“今早瞧著已經大安了”,鬧得敬夫人心里愈發難。
還是靜存發了話,“你們先回去吧,人多雜,留下兩個的嬤嬤伺候就了。”
幾個妾室只好行了禮,退出了室。
到這時方能像樣說上兩句話,敬夫人對云畔道:“我們在這樣人家,步步都要留心。捧在手心里的孩子尚且要遭遇不測,倘或心再大些,那可愈發不得活了。”
這話里頭的深意,云畔自然是聽得出來的,如今三位皇侄中,只剩楚國公府上還養著嫡子,子嗣健旺與否,在這個時節下有許多的牽扯。只是不能說得太,畢竟也沒有真憑實據去指證什麼。孩子出事后,即請了醫院的提領來瞧過,也并不能驗出是死于非命。但做母親的心里知道,六七歲的孩子,基已經養得很壯了,怎麼能莫名病倒,才兩日景,說死就死了。
總是里頭有太多的謀,人了無盡的委屈,可是又能怎麼樣,要讓人償命,找誰去!
從陳國公府回來,云畔一路上都很黯然,李臣簡問:“還在為玄都的死不平麼?”
云畔點了點頭,“我瞧大嫂子邊圍著一圈妾室,沒有一個真正為孩子的死難過。們嘰嘰喳喳聒噪,明知大嫂子心里不好,還一再地回顧孩子生平,這不是往人傷口上撒鹽麼。”
李臣簡聽后微嘆,“你只瞧見宅的人心,我擔心的是背后牽扯出來的糾葛……但愿大哥哥不會因這件事和我離心才好。”
云畔愣了下,“公爺這話是什麼意思?咱們又沒有孩子,大哥哥的長子出了事,于咱們也沒什麼好啊……”
李臣簡不說話,只是抬起一雙眼,頗有深意地了一眼。
云畔忽然便明白過來,“你是擔心……大哥哥疑心你坐山觀虎斗?”
“陳國公和楚國公都有嫡子,如今陳國公嫡子莫名夭折了,想得淺顯些,益者是楚國公,但若是往深想呢?他們起了爭端,漁翁得利的又是誰?我如今就是怕,玄都不單是病故這麼簡單,倘或背后有人推波助瀾,那就是一石三鳥,誰也落不著好。“他說著,復緩緩仰起頭來,抵著背后的車圍子,垂下濃重的眼睫著,“夫人瞧,嫁給我的弊端終于逐漸顯現出來了,這才是剛開始,往后步步荊棘,也不知能堅持到哪一步。”
云畔正襟危坐,淡聲道:“公爺不必嚇唬我,早在太后做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其中利害了。”
世人都說嫁了這樣高門顯貴,人的榮耀不是一等也是二等了,但誰能知道伴隨著這份榮耀而生的,是抵達明前無盡的黑暗。每一天都在謹小慎微,每一日都得戰戰兢兢。陳國公痛失子是生命里最大的坎坷,自己呢,就算上回李臣簡去息州調度兵馬,不見他回來,也是時刻如坐針氈,擔心他長途跋涉會遇見不測。
只是這種不祥的話,自己從來不敢說出口。還在閨閣里的時候,總覺得嫁了人也不必付真心,不能重蹈阿娘的覆轍,但真正在一個家安頓下來,夫婦一并不是空話,是最實在的一種利益糾葛。
他忽然笑了笑,“你不怕麼?”
云畔說:“怕有什麼用。”
他慢慢頷首,“確實,怕也沒有用。”
其實他也有乏累的時候,只是他從來不說,梁忠獻王過世之后,他學會了什麼都自己扛著。
云畔探過手去,握住他冰冷的指尖,像這樣天氣他上便不如尋常人暖和了,出門時須得披上氅,連面都是蒼白的,沒有什麼。
“我不害怕,公爺也不要害怕。”在那纖長的甲蓋上溫地,“別人走一步想兩步,咱們走一步想三步就是了。明日我去幫著大嫂子料理喪儀,是個聰明人,不需我說什麼,自然會懂得咱們的心。”
他聽了,翻轉過掌心來,輕輕握住了的手,“日后要你勞心的事還有許多,我已經開始覺得對不住你了。”
云畔失笑,“既覺得對不住我,那就……”
他認真聽著的話,可是等了半日,卻沒有繼續說下去,便追問:“什麼?”
云畔微頓了下,笑道:“那就好好保重自己的子。”
其實很想說,既然覺得對不住我,那就不要納妾。可見人的心思一時一時不同,以前曾想過的,只要妾室安分,好好挑選后置辦兩房,其實沒什麼妨礙。可隨著相日深,慢慢就會生出獨占來,自己的丈夫,半點也不想分給其他人。
然而還是不能說,畢竟彼此的沒有那麼深刻,若他了納妾的心思,也是無可厚非,不過在心里和上京所有男人再沒有兩樣,只是翻滾在紅塵中的俗人罷了。
他猶疑的目在臉上盤桓,聽得出心里有話,沒有對他說,可又不好相,車停穩后自己先下車,回來接應的時候輕聲道:“你我夫婦,不應當有任何瞞,你若是有任何不放心不滿意的地方,一定要告訴我,千萬不要一個人悶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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