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廝上老巷去, 找到了向允一家暫住的院子,可惜人去屋空,進門就見一個老嫗在清掃庭院, 上前問了, 那老嫗說:“前頭一家七八日前就退了屋子, 據說是回老家去了。怎麼,小郎君要賃房?我這里打掃得差不多了, 桌椅都是現的……”可話還沒說完, 小廝就一溜煙跑了。
回到公府向上回稟,說向允一家子都不知所蹤了, 氣得舒國公直摔桌子。
因著梅芬早前死活不嫁李臣簡, 后來又出了那等摟摟抱抱的事, 他們夫婦滿以為一切都是因向允而起。而那向允是個破落戶, 料那廝和江珩一樣,不過是看中了公府的門第家業, 想哄得梅芬下嫁,雖然恨他恩將仇報, 卻也沒到要殺人的地步。如今真是后悔,當時應該把人押解到衙門審,管什麼名聲不名聲!
現在再說什麼都晚了, 只好冷靜下來思忖, 偏頭問梅芬:“你是說,一切都是何嘯設的局?”
梅芬依然跪著,仰首道:“請爹爹想想,最后是誰漁翁得利?”
舒國公忽然覺得無話可說了,轉了一大圈,婚事果真落到了何嘯頭上, 原本有巳巳那日的陳,何嘯已經完全被排除在梅芬郎子人選之外了……
狠狠捶了下自己的腦袋,“我自詡聰明,原來是個豬腦子,竟被個后生玩弄于掌之間。”
明夫人震驚過后淚如雨下,上去抱了梅芬哭道:“我的兒,這回真是爹娘害了你了……可怎麼好,橫豎退親也不是第一次,再退一次也沒什麼。”
梅芬卻說不,“何嘯在爹爹和阿娘眼里一向是端方君子,你們從未見過他人后的臉。退親且不急,也不要聲張,等何嘯再來,到時候就請爹娘親自驗證,我說的是不是真話吧!”
明夫人和舒國公茫然點頭,看著面前的兒,居然有些不認得了。平時的梅芬懦弱得沒邊,連口大氣都不敢用力,如今是怎麼了?怎麼忽然變了個人似的?
父母的疑看在眼里,勉強扯了扯角,“因為我不想死,我想活著。”
***
麥收的小廝被人從賭坊里推了出來,旋即一只錢袋子砸到了他臉上,“沒錢還想蹭局,滾滾滾!”
麥收從地上撿起空空如也的錢袋,在大上砸了砸,里嘟囔著:“老子有錢的時候一個個像孫子,這會兒沒錢了,翻臉不認人……果真乞頭①的,頭的,都是好!”
說完泄憤似的對著門樓啐了兩口,轉差點撞上人,唬了他一跳:“沒長眼睛啊!”
結果那人并沒走,只是賠著笑臉說:“喲喲,險些小哥崴了腳,怪不好意思的。今日正好發了月錢,我請小哥喝兩杯權當賠罪,反正我家里沒人,獨個兒也寂寞得慌。”
天將暗不暗的時候,道旁點起的燈籠約照亮來人的眉眼,正是魏國公府的長松。
麥收并未見過他,只是覺得這人有點意思,撞了一下就要請人吃酒,自己剛輸的底兒掉,肚子里也正唱空城計,有人能請客,也算意外之喜。
于是一甩脖子,說好,“個朋友,朋友不嫌多,朋友多了路也多。”
兩人找了個坊墻下的小攤,這樣時節天吃酒,比在腳店舒坦得多。
攤主上了酒菜,兩杯酒下肚,兄弟就建立了。麥收問:“閣下在哪兒高就啊?我陪著我們公子出上京名流宅邸,從未見過你。”
長松唔了聲,“我在安使家做工,尋常干些打掃院落、清理馬廄之類的活兒,哪里有機會得見貴人。”話又說回來,“貴家主是哪位啊,既然出名流宅邸,那想必是了不得的大人吧!”
麥收道:“好說、好說,才子何仲聽說過麼?”
長松哎呀了聲,“那可是位才高八斗的名士啊,在這樣的家主手底下辦差,必定是又風,又滋潤。”
麥收聽了,一會兒點頭一會兒搖頭,后來扯著一邊晃晃腦袋,嗤了聲道:“才高八斗……吃酒吃酒。”
長松看出他有些不滿,來結他前都是仔細打探過的,這小廝一直侍奉何嘯,怕是何嘯上有幾顆痣他都知道。
一個標榜完人的偽君子,只要挖出一點半點邊角料,就夠大做文章的了。何嘯不是在乎虛名嗎,越是在乎虛名,越是渾,不說旁的,就算打聽出來他是某某行首的下之臣,也夠讓他為正名忙活一陣子的了。
長松給他斟酒,殷勤勸飲,“我看阿兄是從烏曹館出來的,那里的門檻可高得很,沒有五兩銀子進不去……哎呀,名士就是名士,每月發放俸祿竟那麼慷慨。”
麥收聽了,又嗤了聲,“咱們公子可是一等才一等品格的人,怎麼能放任跟班賭錢?所以為了杜絕我進賭坊,每月只給我一吊錢,說余下的歲末再支……一吊錢,夠什麼使的,買兩壺酒就沒了。”
長松訝然:“一吊錢?那還不及我的月錢,安使府上做雜役的,每月還有二兩銀子呢。”邊說邊覷他臉,“我看阿兄是被那些乞頭趕出來的,想必上已經沒錢了吧?這樣,我今日才得了二兩,分一兩與阿兄,上京的開銷大,每日買個胡餅吃,也好解解乏嘛。”
麥收看他掏出一塊銀子放在桌上,酒酣面熱下一陣,“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總是讀書人啊。”
長松眨了眨眼,“什麼屠狗?我不會宰狗,我連殺都不敢……”
麥收咧笑起來,“我不是這個意思。”
長松把花生米嚼得咯嘣響,一面點頭一面將銀子往前推推,“收好收好,黑燈瞎火的,別弄丟了。”
麥收悵然長嘆著,把銀子收了起來,“算我欠你的。”
長松笑了笑,“不談。”
兩個人一杯,別樣快活。后來長松又問他:“那阿兄每月才一吊錢,哪里來的銀子進烏曹館啊?”
麥收嘿然一笑,“我們公子的字畫值錢啊,著拿出一兩幅來,轉手一換就是錢。”
長松哦哦點頭,“果然有學問就是好,樣樣能換錢。我聽過何仲的《金帶圍》,什麼羅塵生,酒暖花香,太一照,黃昏庭院。”
麥收常年跟在做學問的人邊,高低也通些文墨,便糾正他:“不是太一照,是日影西斜。”
長松又哦了聲,“反正就是好詞,勾欄里的角還編歌傳唱呢。”
然而麥收幾杯酒下肚,上好像有點把不住門了,對家主的不滿也呼之出,低著頭,嗡噥著:“好詞又不是他寫的,別人寫完他去風,什麼名士才子……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嗎。”
長松頓時吃了一驚,如此驚人的/幕,比宿可重要多了。于是再接再厲打探,“阿兄吃醉了,說胡話呢。要是我有那麼高的才學,哪里愿意頂別人的名頭,我自己揚名立萬,將來自己做,難道不好嗎?”
“就是因為做不得嘛。”麥收兩指一扣,“臉上燙了那麼老大的疤,壞了品相,連鄉試的資格都沒有,只好給人執筆掙口飯吃。”
長松聽著,心里的歡喜簡直要炸出花來,“那是個什麼人啊,學問倒比何仲還高?”
麥收大著舌頭說:“自小是陪讀,原本好好的,后來屋子起火,臉就燒壞了。燒壞了不要,把臉包起來,像那些賽詩會呀,文人清談呀,到哪兒都帶著,咱們這號人無事可干,不去烏曹館還能做什麼?”
“噢……”長松笑又給他斟了杯酒,“像我這等人,今日能結識阿兄,真是前世的緣分。來吃酒吃酒……”
又是一頓滿飲,終于酒足飯飽,到這里就可告辭了。麥收拍了拍口放銀子的地方:“兄臺,我承你的。”
長松揮了揮手,“好走。”
至于承什麼,由頭至尾連名字都沒問,偽君子邊倒是養了真小人,長松哂笑兩聲,轉趕回了公爵府。
回到府里,及時把消息傳進院,李臣簡正坐在燈下看書,聽了長松的回稟轉頭云畔,“夫人有什麼打算?”
云畔沉默了下道:“我明日把這個消息告訴梅表姐,一切聽憑自己定奪。”
一個人好不容易燃起了一點斗志,就要替助威,讓那團火越燒越旺。梅芬上堆積了太多的陳年舊疾,只有那火能滌污垢,還本來的面目。畢竟人活一生,誰也不能在別人羽翼下躲一輩子,將來好與壞,都要自己承。
次日云畔趕到舒國公府,姐妹兩個在后廊的鵝頸椅上坐下,云畔將長松打探來的消息告訴梅芬,末了問:“阿姐預備怎麼置呢?”
梅芬喝了口香飲子,將建盞放在了小桌上,眉眼清冷地倚著靠背說:“左不過讓他名譽掃地罷了。”
世人總說才子如何如何,把何嘯夸得天上有地下無,結果竟是完全經不起推敲,連那首有名的《金帶圍》都不是他的手筆,如今想來真是好笑。
云畔看心念堅定,倒也坦然了,放眼向遠的天幕,瞇著眼睛道:“三朝回門那日,我們在半道上看見了何嘯,那時公爺就說了,這樣注重名聲的人,擊潰他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敗名裂。聽說三日后有韓相公主持的詩會,阿姐大可籌謀起來,若是需要幫手,我可以助阿姐一臂之力。”
梅芬轉過頭,微微沖笑了笑,“你把這麼要的消息帶給我,我已經很激你了。何嘯能夠買通人毀我名聲,我就不能釜底薪麼?這件事終究是我自己的事,我這輩子依靠太多人了,一心只盼著爹爹和阿娘相信我,可我從來沒有想過證明自己。這一回……我要自己揭開何嘯那層皮,就算再怕再難也要辦到。”
云畔點了點頭,沒有再去問打算如何料理,只是叮囑,自己的安危一定要小心,不用為了這樣一個敗類,毀了自己的一生。
外面天晴地朗,長空萬里,兩個人靜靜坐在那里,上帶隨風飛揚著,若是沒有那些煩心的事,倒也算是個好時節。
云畔走后,梅芬去爹娘跟前,將得來的消息一字不全告訴了他們。
“三日之后韓相公設宴,到時候何嘯必定要借助那個陪讀一展才華。秋闈不日就要開始了,這個時候若是能讓上京那些閱卷的員對他有了好印象,屆時謀個一半職不在話下。”蹙了蹙眉道,“反正我不能讓他一帆風順,單只是退親,哪里夠,他既然不惜壞我名聲,我自然也要讓他嘗嘗那種滋味。”
自打梅芬有了這樣的轉變,魏國公夫婦如今是當真會靜下心來聽說話了。以前總當孩子,小心翼翼地護著,就算鬧了脾氣也全當稚不知事。現在人燈里點上了蠟燭,是全新的梅芬。明夫人慶幸不已,上次的事真是好險,倘或要是不過來,把小命代了,那麼還會有真相大白的一日嗎?
舒國公也咬起了槽牙,“這打不死的小畜生,果真好手段,我活了這把年紀,還未見過心思如此歹毒的東西。你放心,你有什麼想法,只管施為,好壞都有爹爹給你兜著。待這件事辦妥,我也要仔細同他算一筆賬,絕不能平白便宜了這畜牲。”
恰在這時,前院門上有人來通傳,說何三郎登門拜訪,商討請期事宜。
舒國公沉著臉站起,要不是因為梅芬有自己的主張,他這會兒非狠狠教訓那小王八不可。
明夫人梅芬,雖然有些張,但神還很沉穩,轉頭對父母道:“今日我想見他一見,阿娘只說讓他來瞧瞧我,你們回頭躲在后廊上,自然能聽見里頭說的話。只是不論如何,請爹爹稍安勿躁,千萬不要意氣用事,讓他有了提防。我被他坑害了這麼長時候,也想洗一洗自己的冤屈,讓爹爹和阿娘知道,我從來沒有撒過謊,沒有騙過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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