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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潮1980》 第9章 豐收

這一天,寧衛民在歸家途中,頭一次頻頻遭到旁人的鄙視。

因為他拿的銅件兒太多了,足有五十來斤,全都裝在了他那條破麻袋裡。

哪怕他上車前,已經把臟臭的工作服、破草帽、開線棉鞋、二齒鉤統統塞回了帆布大包里。

還用軍用水壺裡的水洗了把臉。

別人也依然能分辨出他真正的份。

尤其是坐大一路的時候,那車售票員看寧衛民拎著沉重的麻袋上車。

麻袋一放在車上還叮噹響,當場就差點汆兒了。

也就是顧忌寧衛民是個年輕小夥子。

而且見他主出示完月票,還為自己的麻袋多買了一張票,售票員才沒把他給轟下去。

至於車裡的乘客們,也都像躲蒼蠅一樣躲著寧衛民。

不為別的,就因為他那麻袋散發出的垃圾場味道,是相當明顯的。

這麼說吧,比起這一年上映的紀錄片《乘車記》里那些留長發,戴蛤蟆鏡,玩世不恭的阿飛。已經老老實實盡量待在不礙事地方的寧衛民,似乎還要更討人嫌一些。

所有人幾乎都在想,你一撿破爛的幹嘛還要坐公共汽車啊?

還坐貫通長安街的大一路?

你那形容好看嗎?

兒著,給自己省倆錢兒不好嗎?

這不心給大家添堵嗎?

不過對此,寧衛民本人可沒有表毫的不滿,也懶得去品味別人的白眼。

因為其一,這年頭公共汽車的售票員是絕對不能招惹的。

他們收低,沒有服務意識。

天天都得泡車上,日子裡也沒什麼樂趣,生活里就剩下與乘客鬥其樂無窮了。

別看他們永遠用一種睡不醒的,裡含著什麼東西的語調報站名,讓人聽不清爽。

可誰要敢出些許的挑釁苗頭,他們就會以比報站清楚幾倍的話茬子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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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千萬千萬還不能頂

一頂,他們更有籮的話等著你,訓你如同暴雨淋漓。

直澆得你渾,落荒而逃為止。

有一次,寧衛民不過是斗膽問了一句到某某站還有幾站。

就惹得那個售票員氣不順,立刻翻起了白眼。

「你耳聾還是耳背啊?我剛報站你沒聽見?下站就是,趕起來吧,那座兒就那麼舒服?」

前車之鑒啊,他何苦去霉頭,非吃這個眼前虧?

至於其二呢,還別看售票員這麼牛,其他乘客們這麼鄙視他。

可寧衛民心裡還真不是很在乎。

因為自尊和自信是來源於自己的,啞吃餛飩他心裡啊。

還別看他是撿破爛的,他就敢在這兒放上一句狂話。

這車上沒有一個人兜里的錢,價值能超過他這條麻袋的。

那可是五十多斤銅啊,八以上是紫的,這得多錢啊!

所以從建國路到王府井的這一路上,寧衛民盤算自己的收益還盤算不過來呢,哪兒還有空生閑氣。

他的臉沖著窗外,看著街上的景,腦子琢磨的,全是自己今天到底掙了多

嗯,我自己撿的那些,原本差不多能賣十八九。

可經過這麼一倒騰呢,換了紫銅,差價就平白多出了六塊。

還有後來那四十來斤挑來的銅,刨去其中不多的一點黃銅,大概又能賺個四十塊。

這樣略的一算,我已經賺了六十多了。

我靠,

合著今兒這一天頂平日三天啊。

不不不……這麼算還是太簡單了。

因為今天我最英明的,就是臨時冒出來的那個買表的主意。

「將軍」那老小子一定想不到,城裡還有信託商店這樣的地方,專門寄賣出售二手貨啊。

那裡的手錶不但便宜,而且還不要票證哪。

嗯,記得過完年時候,跟著康老頭兒去店裡看他老朋友。

那裡面一塊八新的滬海牌手錶就合適,好像才賣八十二塊。

我要拿到鐘錶維修點拾掇一下,也玩一手「老虎活兒」,明天按新的發給「將軍」。

這等於又增添了三十八塊的利啊。

這麼一算,我這一天居然都能掙小一百了。

哈哈,老子果然天縱奇才,問天下誰與爭鋒啊!

就這樣,樂著樂著,一個沒留神,肚子里走了氣,還真的樂出屁來了。

「噗」的一聲,尤為清晰。

難免又為他招來了更多的鄙夷……

不過實話實說,其實還真不能怪寧衛民嘚瑟,怪他如此臭,怪他這麼沒眼界。

主要是因為回來的這段日子,他太苦了,完全是在忍辱負重前行。

說真的,他兜里錢最多的一次,還是上次在醫院賣救人的時候。

結果六十塊錢都沒捂熱乎就又還給醫院了。

事後補子,也只是蛋、紅糖、小米粥,沒什麼葷腥。

就跟坐月子似的,而且還是跟康老頭均分的。

平時一日三餐呀,早就給他肚子素得不樣了。

也就是十天前真到了東郊垃圾場,生活水平才稍稍有所改善。

可他一樣手裡沒落下什麼錢。

因為他掙錢有自己的目的,有了錢惦記的就是跑郵局,把能花的錢都用來買了寶貝猴兒票了。

幹了十天,天天買,攢了十二張整版票。

為這事兒,康老頭意見大了,直說他腦子有病,錢都糟踐在不頂吃喝的玩意上了。

沒轍,畢竟是兩世人,這老爺子思維也有局限,並不認可有關郵票的投資理念。

所以說起來,前世那些喝茅臺、蒸桑拿、打麻將、點龍蝦的逍遙日子都已經距離他太遙遠了。

就跟一百年的記憶似的,幾乎淡化得都快徹底消失了。

現在的他,看見盤紅燒恨不得能饞死,也怪可憐勁兒的了。

再說了,這年頭的一百塊含金量多高啊?

此時京城居民每人每月的平均生活費僅為十元左右。

一個年人幾十塊的月工資基本能養活一個三口之家。

甚至於在2010年之後,還有一位京城師範大學教授專門對八十年代出現的「萬元戶」含金量做過評估,並為此發表過一篇權威學研究報告。

這位教授認為隨著近三十年通貨膨脹的侵蝕,當年的一萬元,基本相當於當下的「255萬」!

若是以此標準來衡量,這1980年的一百元,至要等同於今日的兩萬五千五,甚至可能更多。

一天就能掙到這個數,擱誰也得樂得屁顛屁顛的吧?

而最關鍵的是,錢還是次要的,更為重要。

要知道,這還是寧衛民今生今世頭一次,功把自己的聰明才智轉化了現金收

這筆生意帶給他的振、自信、刺激、得意,完全驅散了他對於這個年代的不適

一點不亞於他前世掌握了把蓋銷票刮,修飾新票的手藝,又第一次功出手的欣喜程度。

說白了,抑太久了,難得見著點,自然就要燦爛燦爛。

作為一個於高級趣味基本沾不上邊的氣人兒。

他能剋制住自己,沒扭屁喊「oh,yeah」就已經很低調了。

…………

出門兒容易,回去難。

寧衛民進家門的過程有點兒啰嗦,這是因為他要辦的事兒多。

第一件事兒,當然是先拎著沉重的麻袋去資回收公司的廢品收購站去賣銅。

自從去了東郊垃圾場,寧衛民常去的,其實一直是百子灣收購站。

不為別的,雖然不想被東郊廢品站「黑」,可也得盡量就近才方便嘛。

可今天他改變了以往的規律,特意不辭辛苦,坐著公共汽車回到了前門的廢品站出手。

就是為了這是家門口的主場,他知道裡面的人辦事規矩,不會虧待他。

果不其然,賣廢紙的日子裡,認識的「大老劉」人黑手不黑。

拿磁鐵驗過了,把東西上過了秤,就痛痛快快的按照份量和規格如數給錢。

雖然相當驚嘆銅件兒的數量和份量、

可「大老劉」也沒死乞白賴追問這些玩意打哪兒來的。

畢竟東西不是新的,又太過雜無章,一看就知道來源不會有問題。

就這樣,一百九十三塊四,順利到了寧衛民的手裡,倒是真對得起他這一腦袋熱汗。

跟著第二件事兒,當然就是去給「將軍」弄表,給盲流子們買東西了。

前門的信託商店就在前門大街西側,挨著自行車店的位置。

讓寧衛民有點意外的是,店裡八十二塊的滬海牌手錶沒有了,已經賣掉了。

櫃檯里較為合適的,只有一塊丹東產的七新孔雀。

價格更低,才七十。

雖然看著明顯舊了許多,錶蒙子不劃痕,可沒關係。

只要機芯沒病,走得準就行啊。

寧衛民竹的出手買了下來。

按照預案,他前腳剛出了信託商店,後腳就轉彎兒進了目前還做「晨鐘」的亨得利鐘錶店。

然後出五塊錢挑了一塊全新的錶蒙子,又花了兩塊錢的打磨清理費。

不過四十來分鐘,就讓鐘錶師傅出手把這塊表修飾得煥然一新了。

名店師傅的手藝那可不是吹。

只要不開后蓋兒,誰也看不出這塊表是舊的。

過「將軍」那關綽綽有餘。

當然,這個等待的過程里,寧衛民也沒耽擱工夫。

先是去副食店和百貨商店買了盲流子們要的其他東西。

又給自己個兒和康老頭買了點打牙祭的吃食。

最後又過馬路跑了一趟郵局。

在臨關門前,一口氣買下了十七張整版猴票,才又回來取的手錶。

等到這些事兒都辦完了,也到了傍晚六點冒頭了。

這時再回家,那才真稱得上完呢。

不用問,此時再看寧衛民,那臉上喜悅完全是從心裡往外冒的。

雖然飢腸轆轆,疲憊不堪,卻也心曠神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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