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玥從未過這等恥辱, 一腦子沖回了繡樓,撲在被褥里放聲大哭,婢子們怕遷怒, 也不敢狠勸,又探得國公爺心俱疲, 自回來后便沒出門,擔心被容山堂斥責, 最后只得悄悄告訴了秦氏。
秦氏哪里是真病,不過是擔心二房請去幫忙,故意推而已, 卻不想反被寧晏將了一軍,斬斷了一條臂膀,秦氏嘔了一肚子,偏生今日國公爺一直待在容山堂, 秦氏不敢去尋徐氏討主意,傍晚便與小姑子商量如何對付寧晏,今日皮貨一來, 秦氏也紅眼, 往年是什麼陣仗是親眼見過的, 今年比往年還多了兩箱,秦氏想一想心頭澎湃, 眼下聽說小姑子哭著回了繡樓, 便知事兒沒,秦氏惱得不是一點半點。
這個寧晏, 當真是可惡。
這一嫁進來, 闔家連兒都沒得吃了。
好說歹說勸了一會兒, 哄得燕玥睡去了, 秦氏又悄悄地去了容山堂。
這會兒國公爺去隔壁靈堂坐一坐,看看道場,秦氏終于得了機會,屏退了下人,跪在徐氏跟前,“還請娘幫幫我,那寧氏是個狠角,今日午時將老劉家的給趕了下來,讓陳會當了總賬房的管事,他是世子的心腹,我一時想不到法子尋他的錯,娘,咱們總不能就這麼被人欺負了吧?往后日子還怎麼過?”
秦氏妝都哭花了,抹額也扔了,不再裝腔作勢。
徐氏手里正在給國公爺打腰帶的絡子,手算不得靈巧,卻是慢條斯理的,給人賞心悅目之。不曾瞧腳跟下的秦氏,只淡聲道,
“同舟共濟方是長久之道,你非要掙個你死我活做什麼?你以為自己把持了一輩子?還是你掂量著欺負寧氏,能得燕翎與咱們分家,搬去長公主住?”徐氏緩緩勾出一繩,漠然看了一眼秦氏,“你問過國公爺的意思嗎?”
秦氏不甘地癟癟,做不到像婆母這般心如止水,咬著不吱聲。
徐氏見淚滿于睫,長長嘆了一聲,“知足是福,你與其想著如何給老劉家的爭一口氣,還不如想一想那些賬目如何收場?”
秦氏渾抖了個激靈,這兩年手里沒做假賬,倘若被寧晏查出來,便是滅頂之災,慌忙站了起來,“謝娘提醒,兒媳這就去想法子...”語畢,匆匆退了出去。
徐氏看著焦急的背影,搖了搖頭。
次日燕玥起得晚,窩在被褥里不想起床,心腹丫鬟敏娟進來催促,“姑娘,老夫人派了人來催您去容山堂。”
燕玥翻了個背對著,反而往被褥里陷得越深,“不就是寧氏送了皮子來嘛,讓母親幫我挑幾件便是...”沒有孔雀翎,其余的便興致缺缺。
敏娟苦笑道,“大夫人并未往容山堂送東西,老夫人是讓您一道去西府吊喪。”
燕玥聞言臉一變,一骨碌從床上爬了起來,“你說什麼?那寧晏沒送皮貨給母親?”
敏娟搖頭,尷尬著道,“沒呢,大夫人一清早便去了西府,據奴婢打聽,榮嬤嬤也一早從針線房喊了幾位嬤嬤去明熙堂,看樣子是打算給大夫人做皮襖...”
燕玥這下臉白一陣紅一陣,險些不過氣來,這是一件都不打算給?
慌了,那麼多好東西呀,比往年都要多呢,寧晏一個人穿的過來嗎?
大哥哥怎麼這麼狠心。
眼淚在眼眶狠狠打轉,織著心酸與憂懼,半晌也沒落下來。
此刻又怒又悔,哪怕不給孔雀翎,其他的給兩件也呀。
不想穿去年的舊襖子,馬上到除夕,開年又有元宵燈會,也想穿得的去參加燈會....燕玥委屈地直掉眼淚。
這會兒半點吊喪的心都沒有,直往被褥里一蒙,
“幫我跟母親回稟,就說我病了,不方便出門...”
敏娟無奈地退了出去。
喪禮持續了七日,燕琉到底是小輩,又是病死的,不興大辦,國公爺這幾日均告假在府上,二爺燕瓚與三爺燕璟也不敢出門,侍奉在左右,五爺燕珺也從書院回來了,唯獨燕翎公務繁忙,只每日空去靈堂坐一坐。
冬月初十這一日,葬禮結束,寧晏也卸去一疲憊,吩咐如霜備水,好好在浴桶里泡了個熱水澡,換了一湖藍的香云紗出來,榮嬤嬤來稟,“老夫人傳話,讓您去容山堂用晚膳。”
寧晏趕到時,燕翎也剛從西府回來,夫妻二人在抄手游廊遇見了,燕翎輕車路握住了的手,牽著邁進了容山堂明間,其余人都到了,除了燕玥。
國公爺這幾日子不舒服,頭疼發作,徐氏只顧著照顧丈夫,夫妻倆也沒理會燕玥之事,燕玥今日送葬時了臉,后來借口不舒服早早退場回了院子,這會兒徐氏派人去喊用晚膳,卻不見蹤影。
國公爺總算想起這樁事,臉有些沉,“這幾日是怎麼回事?”
徐氏還沒答話,二夫人秦氏神灰敗起解釋道,“父親,這幾日妹妹子不爽利,故而不敢面...”燕國公理解為是孩子家的小日子,沉悶地嗯了一聲。
徐氏看了一眼他的臉,招呼婆子上菜。
這幾日寧晏毫不提皮貨的事,徐氏不可能開口去問,秦氏等人心里再想要,當著國公爺的面也不敢吱聲,一頓飯吃得悶聲不響。
宴畢,國公爺坐著喝茶,他沒開口,誰也不敢離開。
他想起寧晏這幾日持葬禮,又是頭一回,需好好鼓勵一番,便道,“老大媳婦辛苦了,葬禮辦得很妥帖,我很滿意,你年紀輕,又是頭一回持,可見是費了大功夫。”
寧晏神溫順起施禮,“幸得母親提點,嬸嬸嫂嫂們幫襯,還有幾位能干的婆子細心協助,方不至于出大錯。”
“嗯....”國公爺還要開口說什麼,瞥見燕玥在門口忿忿不平揪著手帕,一點點挪了進來,他眉心一皺,“你這是怎麼了?”
燕玥聞言滾燙的淚水一瀉而下,支支吾吾來到跟前,泣不聲,“爹爹,兒在這家里無立足之地了....”嚶嚶地哭著,一一搭的,仿佛了天大的委屈。
燕翎閑閑地看了一眼,自屏蔽了的哭聲,從袖口掏出衛所遞來的軍屯折子,開始在腦海清算賬目。
寧晏呢,一副置若罔聞的樣子,握著茶杯喝茶。
國公爺聽了這話,沒有怒,也沒有旁的憐惜或心疼的表,只平靜問,
“把話說清楚。”
燕玥便委屈往寧晏方向努了努,然后開始長達半刻鐘的控訴。
將寧晏如何將皮子從手里奪走,到召集府上針線房在明熙堂給單獨制裳,再到在二房恩威并施,廣撒銅錢,惹得長房和二房的奴仆都恨不得在面前晃上幾眼,最后將寧晏堂而皇之開除掉家中老管事的事也順帶給說了。
國公爺聽完,瞠目結舌。
他忍不住打量起寧晏,而這個時候,寧晏已一聲不響地站了起來,低眉順眼,一副請罪的模樣。
國公爺是真的驚到了。
以他多年叱咤疆場的眼,這老大媳婦是個中好手。
你以為是個秀才,不聲不響當了一回兵,你以為弱可欺,人家早早鋪了路,果敢堅決地撤掉不稱手的屬下,你以為不懂人世故,偏生握著財權,輕而易舉拿人心。
你說城府深嘛,人家生得貌如花,人畜無害。
這樣的人在戰場上是最厲害的對手,你本料不定下一步棋是什麼。
恍惚想起兒子在戰場的作風,可知這對夫婦般配得很。
這一瞬間,他忽然慶幸,當初那寧宣與三皇子不清不楚,以至換了一門親,對于燕家來說,何嘗不是一場幸事。
燕翎見國公爺盯寧晏盯得有些久,抬眸朝他看來,父子倆換了眼,燕翎繼續垂下眸,面無波無瀾。
燕玥信心滿滿等著父親責罰寧晏,卻見父親眼神淡而無波挪到上,問道,
“你說了這麼多,無非就是覺得你嫂子的五箱皮貨該給你,是嗎?”
燕玥被破心思,將頭埋下,小聲嘀咕道,“也不是都給我,至也得大家分一分嘛...一家人其樂融融的不好嘛..”篤定自己抓到了父親的肋。
國公爺頷首,“沒錯,是該其樂融融,爹爹記得當年你外祖母過世時,將妝匣了那套點翠頭面給了你,既如此,你將頭面拿出來,贈給你嫂嫂,如何?”
燕玥愣住了,睜大眼睛著父親,不可置信道,“爹爹...你什麼意思嘛?”
國公爺不咸不淡道,“你想要人家的東西,也得將自己的東西給人家,禮尚往來,不是應當的麼?”
“不是,我的是我的呀..那皮子不一樣...”燕玥語無倫次,急得要哭。
國公爺面無表看著,“那皮子怎麼不一樣了,皮子是你哥哥店鋪的東西,就是你嫂嫂的,你嫂嫂不想給別人也是理所當然,你憑什麼認為,別人都要讓著你?你哥哥是跟你過日子,還是跟他媳婦過日子?”
“人家給是分,不給是本分,換我,你這麼氣勢洶洶的搶東西,我也不會給,為何?倘若我在你的脅迫下給了你,你會覺得原來搶東西是對的,以后接著搶,而我這回不給你,你長了教訓,以后便不敢輕易冒犯我...”
燕玥神呆呆的,無話可說。
國公爺糲的手指最后輕輕敲打著桌案,警告道,
“你別做第二個戚無雙。”
燕玥子一晃,往后踉蹌了兩步。
人家之間爭風斗在燕國公這里如同家常便飯,他原先一點都沒放在心上,可如今他忽然意識到,是時候管教燕玥了,他虎目橫掃一圈,包括燕翎在,所有晚輩都恭敬地站了起。
國公爺語氣沉冷,“四小姐燕玥,不敬兄嫂,以下犯上,去祠堂跪經三日...”
燕玥猛地抬起頭,雙目駭然,拼命搖頭,“不,爹爹,兒不服...”
“七日!”國公爺冷冷截斷的話,飽經風霜的面容仿佛刀斧般凌厲深刻,虎目更是如千鈞在上,他在軍中向來說一不二,從來沒有人敢跟他頂。
燕玥也在這一刻才意識到自己父親曾是統帥三軍的主帥,一的威撲過來,大氣不敢出,燕玥嚇得眼淚一收,子一,跌在了地上。
與此同時,正要替說的秦氏也后怕地將步子收了回去。
其余人戰戰兢兢皆不敢言,唯有三夫人王氏事不關己地閉上了眼。
國公爺起時,朝燕翎看了一眼,燕翎跟在他后出了容山堂。
父子倆沿著長廊往前院書房方向走,國公爺扭頭整暇打量著兒子,
“你這媳婦是只小狐貍。”
燕翎無奈一笑,眉目怔怔向長空,薄月被云層覆住,只微出一圈影,讓他瞧不真切,“哪里是小狐貍,分明是只小烏...”
殼太了,他撬不開。
*
深夜的祠堂,燈火惶惶,五排燭火整齊劃一堆在靈位下。
燕玥一素跪在團,麻木地盯著跳躍的燭火。
婢子敏娟已端來一碗人參湯,勸著喝一些,燕玥僵地搖了下頭,雙黏住,怎麼都發不出一點聲響來。
須臾,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陣寒風灌了進來,燭火被撲得一滅。
敏娟朝來人去,只見一道巍峨的影邁著老態的步伐,漸漸恢復亮堂的祠堂。
敏娟立即退了下去。
國公爺緩慢來到燕玥邊,在旁一團坐了下來,背對著祖宗牌位,面朝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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