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兒幾次三番扮男裝出門,江侯吳良都睜只眼閉只眼。這次山打獵不說,還馱回一個男人,吳良本就已經惱火,但看在兒救人一命的善行份上,不加重責。
結果隔日小廝們幫那斷臂人更時,發現原來不是男人,乃是宦,是宮里的人,這才真正令吳良大驚失。
這宦自己說他是陪同齊王出獵不幸傷,誰知是真是假?若他是私逃出宮,一旦吳家收留他的消息走出去,吳家豈不被皇帝誤會僭越?皇帝可是明令止民間私閹,亦止私蓄宦……這兒大發善心撿回來的麻煩……
一發現此人是宮里當差的侍,吳良登時嚇得頭皮發麻,他不敢耽擱,當即命人速速呈報宮中,就說是自己在郊外打獵時偶遇所得,再命二十個家丁將這名宦送回宮——如此大陣仗,說是保護,實則是怕那宦半路逃。
等那名宦回了宮,這下齊王不必派人去查,也知道自己當日在棲霞山邂逅的,乃是江侯吳良的。再命人周折打聽,知道閨名乃玥嘉。
齊王在玥嘉眼中,是砍刀眉豹子眼的冠禽。玥嘉得知他份時甚至暗暗慨,聽說齊王的母親是被皇帝強占,如今齊王卻也做起了試圖強占民的勾當。
可齊王自己不那麼覺得。
他一廂愿對玥嘉犯起了相思病。日思夜想,寢食難安。一閉眼,就是俏麗清冷的男裝小人如何怒目瞪他。
他喜歡,便想得到。他并不管那個被他喜歡的對象怎麼想。他默認沒有想法,甚至默認的想法一定與他一致。
臥床養傷做白日夢時,他連新婚夜怎麼欺負、兩人將來生幾個孩兒都統統想好了。
如此,前幾日還對婚事一副吊兒郎當態度的齊王,開始仗著傷病糾纏母親,磨泡要母親幫他在父皇面前說話,說要娶吳良之。
“那小火者跟兒子說,實則是吳良的兒救了他。兒子想著,如此人心善的小姐,將來一定是個能孝順娘的兒媳婦……”他連玥嘉一鞭子害他墜馬都忘了,滿替說著好話。
“‘心善’娘是看出來了,”達妃貓眼微瞇,似笑非笑看著他:“‘人’你是怎麼知道的?難不是親眼見過?”
朱榑眼神了:“兒子隨口一說……兒子,兒子也是聽那小火者說……”見母親仍盯著他眼睛深究,他不敢再跟母親對視,耷拉下眼皮看向地面。
達妃將親生兒子看得的,見他這般模樣,越發斷定自己的推測,問他:“你是見過?”
朱榑退無可退,只得承認道:“是。”
“仔細說來。在哪兒見的,你的傷,還有那傷的小火者,到底怎麼回事。”
若將玥嘉那一鞭子說出來,婚事必定要黃,于是朱榑扯謊,說先見著玥嘉,貪看貌,一不留神摔下馬,然后拿在旁邊牽馬伺候的小火者撒氣,人踏斷他手臂。
“哈哈哈哈哈哈……”達妃大笑,起初還習慣地拿帕子掩口,后來索伏在黃花梨雕花桌案上笑個不停。
朱榑木然,不知母親為何發笑。
達妃笑得不過氣,稍緩了緩,才著眼角笑道:“父子好,一個德,哈哈哈哈哈哈……”至于朱榑編的故事有什麼錯之,踏斷小火者手臂是否太過殘忍、吳良之是否有不守德之嫌,達妃反而懶得去理。等慢慢收住笑,肅容說道:“以江侯的門第,與他結親,還算不折辱咱們娘兒倆。你既然喜歡那吳氏,娘便為你去求。咱們不蒸饅頭爭口氣,你的岳父人選,絕不能被人給比下去。你看看楚王,他娘這十多年來在你父皇面前裝清高,到最后賜婚下來,分給他的岳父連侯爺都不是。換是我,我可咽不下那口惡氣。”
因朱榑落馬的險,當日隨侍左右的侍,除了斷臂的那人在江侯府治傷躲過一劫,其余都被皇帝一怒之下不問青紅皂白便命人拖出去斬了。原本暗中命于儀鸞司監視齊王的宦也包含在,因此無人上報玥嘉鞭打齊王坐騎一事。
而那治傷的小火者,在吳家時還并無生命危險,怎知回宮不多時,便發病而亡,被抬走草草火化,骨灰寄放進廟里。與他相識的小火者們可憐他回轉世時帶著一條斷胳膊,火化他之前,眾人湊了幾份子錢請紙糊匠做了一條紙胳膊燒給他。
于齊王而言,當日棲霞山中的真相便被幾條人命掩蓋得嚴嚴實實。他離心愿達只差一步之遙,只缺皇帝的一個恩賞。為此,他睡不穩,吃不香。今日覺得親有,明日又怕化作泡影,一顆心始終懸著。畢竟父皇金口玉言一錘定音,一切只在他老人家一念之間。這就是權力,至高無上的權力。他的一生會是如何走向,每一步,他的父皇幾乎都可以完全控。
能和父皇相爭的,大概就只有老天。
唯有天數,人算不盡。
只有天力,不可抗拒。
權力真好。
齊王從前怕皇帝來母妃宮里,怕皇帝盤問他功課,怕挨罵挨打,如今卻天天盼著圣駕降臨。可惜事與愿違,越盼什麼,越盼不到。
那些日子因丞相胡惟庸稱病,多日不朝,皇帝疑慮重重,煩躁不安,常去皇后宮中尋求安寧,因此雖然有朱榑傷養病,皇帝反倒將達妃忘了,多日不曾到達妃這里來。
直到過幾日,西北邊疆前線軍報傳來,征西將軍西平侯沐英等人帶兵平叛,生擒作的西番三名副使癭嗉子(人名)等人,殲滅及俘虜敵軍數萬人,又俘獲馬二萬匹、牛羊十余萬頭。皇帝下令褒獎,命沐英等人班師。
因先前達妃提起與西平侯結親,朱元璋對沐英種下了懷疑的種子,因此在沐英立功歸來之際,雖然儀鸞司報說西平侯府與宮并無暗通款曲,朱元璋還是不放心,來親自探達妃的虛實。
仍舊是一場激烈的征服之后,皇帝重新提起與沐英結親的事。
正中達妃下懷。達妃忙巧笑道:“是臣妾之前子心切,僭越了。如今想來,榑兒還是不與西平侯結親的好。”
朱元璋被勾起了探究的興致,手下索索,里半調戲的口吻問道:“怎麼又變了卦?”
達妃一面應付他的弄,一面說出預先準備好的說辭:“西平侯才立了大功,皇爺就賜婚,令他志驕意滿,那可怎麼好?臣妾和榑兒怎可為了一己私利,壞了皇爺的大事?”
朱元璋重重了一把,笑道:“哦?你竟突然賢明起來。”
達妃忙道:“臣妾侍奉皇后娘娘,耳濡目染,日久天長,故有所得。”
朱元璋贊許地點點頭,但手下仍不停,眼睛亦牢牢盯著,說道:“朕決定讓榑兒娶江侯吳良的長。你看如何?”
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達妃大喜過,卻不敢在面上表出來反倒招惹皇帝疑心,只低斂眉眼,乖順道:“天底下皇爺最大,皇爺的安排就是最好的安排,臣妾哪里懂得許多。一切都聽憑圣裁,臣妾唯有和榑兒激圣恩罷了。”
朱元璋十分滿意,這才收了手,笑道:“后宮眾人,若都能像你般朕意就好了。你放心,這門婚事,配得上老七。”
皇帝萌生出與江侯聯姻的心思,一則是看重吳良,加籠絡;二則是因為先前吳家送歸宦的事。吳良既然是明著將齊王屬下宦送回宮,便說明他沒有其它暗地里與宮中聯絡的門道。而且,看看他因為一樁小事而嚇什麼樣子……他這是畏懼天威吶。好。不錯。忠心耿耿,不敢逾越朕定的規矩。此人可留。不像胡惟庸,死期將至,還不知收斂。
朱元璋看重人才,但他更看重臣服。
能為己所用的人才是人才,不能為己所用的人才是禍害。
是禍害,就要除去。
不但要除,還要除得干干凈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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