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的事兒只議了一日, 底下臣子跟著閣和都察院的話風走，議定為扣押拘｜使節，留后再審, 滿朝沒幾道異聲。

　北狄各族都以狼為圖騰，這種畜生如附骨之疽, 一旦沾上，總是要結世仇, 兒孫蟄伏幾十年、給爺爺輩兒報仇的事兒不見。

　唐朝和突厥一打四十年；先祖時, 盛遼一戰又是二十年，最后借著東胡大、蒙古起勢的風，才得了空當休養生息。

　大仗傷敵亦自傷，沒萬全準備的時候，率先挑起戰事的一方更易生民禍。

　晏昰跟往常一樣一言不發地聽完朝會, 去坤寧宮走了一趟, 給母后請安。到了地方聽說母后在會客，又去偏殿落了落腳。

　常寧公主比他早到一刻鐘，這丫頭沒長骨頭，能躺著絕不坐，這會兒趴在榻上翹著腳, 翻一本話本子。

　晏昰掃一眼封皮，就知道看的是什麼。

　那是坊間小說家所著，著書人自詡個什麼“詼諧居士”, 寫點男男談說的詞穢篇, 十對人里頭五對私奔，還有五對跳崖跳河，不死一死愧天愧地似的。

　京兆尹收繳過幾回，可這詼諧居士在民間很有名氣, 總是死而不僵，風聲一過后又生出苗來。

　常寧公主翹著腳，千褶月華在小上盤了一瓣花，見二哥進來了，也沒坐起來的意思。

　“坐起來，像什麼樣子。”晏昰才開要訓，常寧公主早他一步，聲音打著彎兒，悠悠問。

　“二哥，你見天兒的干什麼壞事呢？”

　晏昰皺了皺眉：“渾說什麼。”

　常寧旋坐起來了，話本子哪有二哥的糗事好看，優哉游哉道：“在圍場時，有校尉給我遞了話，問那誰家的小姐回去了沒有，說是我把人家姑娘帶走了，玩得盡興不放人姑娘回去，家爹娘找得可著急了。”

　“平白無故，我可不敢這冤枉，私底下一打聽，哎呀不得了——是一個五品小之家，家主姓唐，二哥聽過沒有？”

　裝腔作勢，心唬他。

　晏昰后頸發麻，卻端得四平八穩：“從未聽說。”

　“哦，原來是假借皇諭，給自己撐臺面的。那就……”常寧眼里漾出一道笑波：“治個死罪罷。”

　晏昰：“……你不要胡鬧。”

　常寧笑瞇瞇看著，二哥這冷淡的樣子騙得過別人，騙不過——他進門到現在已經吃了三塊甜瓜了！

　平時從來不待見甜一人，這晚的甜瓜甜得發齁，常寧自己都吃不了兩，二哥這麼個吃甜跟要他命似的一人，連著好幾塊，明顯是慌得食不知味了。

　“二哥知道母后在見什麼人麼？”

　晏昰：“不知。”

　“母后請了右都史夫人和家兒！來來！咱們聽墻角去。”

　晏昰眼皮撲泠泠一跳，還沒把都察院幾位大人和當家夫人對上號，常寧已經拉起了他，連推帶搡地推著二哥，繞去了主殿西次間。

　西次間和正廳間不僅有門通后室，還有一方扇面什錦窗，兩只掌大。

　開在墻上的窗也耳目窗，用來記錄客言行，有沒有對皇后不敬，打探政事、挑唆帝后的，都要嚴懲。

　今兒嬤嬤們都在殿陪著，這扇小窗就沒開，沒人敢聽坤寧宮的墻角。

　常寧沒這個顧忌，輕輕拉開小窗，踮起腳著窗去聽。

　晏昰耳力比好得多，揣著一膛非禮勿聽的禮數，耳朵卻不由他，里頭的說話聲過狹窗，鉆進他雙耳。

　殿除了母后，還有兩道聲音，一位是中年婦人，另一道姑娘聲音就年輕多了。

　隔著一堵墻，又隔著半個明間，那姑娘聲音里的怯仍能聽得清清楚楚的：“在圍場時，臣和二殿下有過一面之緣。”

　晏昰：“……”

　他迷地想，自己在圍場時就見過一個唐二，還跟哪個姑娘有過一面之緣？

　大約是母子連心，皇后也這麼問了，笑意融融：“哦？你和長縝相可自在？”

　“皇后娘娘言重了。”那姑娘淺淺笑道：“自小母親教我明禮，圍場那樣的地方，我怎會與殿下私會？”

　“那天，我與家中幾個姐妹一同騎馬進了獵林，從林中出來時，正巧從二殿下旁打馬過。殿下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我走出好一截路了，回頭去瞧，見他……還在沖著我笑。”

　話里的幾停頓，頓得真是妙極了。

　“這……”皇后和那位夫人都忍不住失笑出聲，笑得直掌，半晌才止住：“是長縝唐突了。”

　屋里幾位婢子也跟著笑，一時間笑聲漾開全往這頭傳。

　晏昰“啪”得扣上了耳目窗，掉頭出了次間。

　他在刑部提刑場上見多了信雌黃的犯人，還從沒想過一個滴滴的姑娘也有這樣的能耐。

　謊話！

　他都不知道里頭這位姓甚名誰，那天，分明是聞著了上的薔薇水味兒，留神看了一眼。想著唐二那土包子沒用過，隨吩咐蕓香給挑一瓶。

　常寧跟在后邊笑得打鳴：“尤姐姐也沒說錯嘛，可不就是一面之緣麼。還不是二哥好，沖著人家背影笑不停當。”

　晏昰頓住步，眉眼沉峻：“我不留這兒用膳了。與母后說，今年我無心娶妻，下個月還要去南邊走一趟，辦父皇托的差事，回來時就要到年尾了，相看的事兒明年再說罷。”

　常寧滿答應：“行，行！明日復明日，一年又一年，大皇兄孫子遍地跑的時候，正好給你做床子。”

　晏昰：“……”

　一張，話全窒在嚨了。他警厲地盯一眼常寧，可這丫頭一點不怕他，只得袍走了。

　他從坤寧宮出來忘了乘轎，一路行到宮門，兩側金吾衛如草穗見風一級級低頭。綿延至東西、看不著頭的巍峨紅墻阻了視線，晏昰才慢慢收攏心神。

　廿一兩步追上來，眉眼里裹著點笑：“殿下，二姑娘去工部當值了，今兒頭一天。”

　晏昰點頭未作聲，鉆進馬車，在車上吹著冰鑒的涼氣，看了五頁書，喝了兩杯茶，落盡了上的汗。

　他才紆尊降貴道：“去瞧瞧罷。”

　馬車從午門深長的甬道出去，沿著東頭直行一刻鐘，工部便在眼前了。

　這地界車馬喧囂，員車制卡得不嚴，趕車的馬從單騎到三騎、車篷從麻綢到云錦都有，給員分出個寒與貴來。

　晏昰一路穿門過院，道兩旁的品小吏都退到路邊行禮。有人迎上來且才出聲，被他抬手喝止：“不必通傳，我自個兒進去。”

　工部他不常來，卻知道袁先生的院子是哪一間，院名“四方地”，是個專門畫省府州道和山澤輿圖的院。

　簡略的輿圖一張桌子能擺得下，最大最詳細的輿圖長寬兩丈，是放不到桌上的，得鋪在地上畫，撰圖師傅要換上干凈裳，穿上簇新的白，跪伏在地上畫。畫一寸，膝底下跪著的團隨著人走一寸，很費力氣。

　袁家的老先生年紀大了，沒個好腰，唐二這個歲數麼，腰麻利的，大概堪用很多年。

　晏昰角挾了笑。

　老遠瞧見四方地院前圍了一圈人，院門大敞著，一群青綠袍的小吏目長脖子，抄著手看熱鬧，把進門的道兒擋得嚴嚴實實。

　廿一斥道：“不在各院當值，都圍這兒做什麼！速速散去！”

　眾人被他轟走，清出了一條路，出滿院的狼藉來。

　院子里，地上沒鋪輿圖，而是鋪了一地蠟模，滿地白汪汪的石膏，乍一眼分不清哪個是人。

　晏昰奔著那道最矮的影瞧。

　唐荼荼今早才上的袍已經不見了，罩了一不知道誰的麻布，半蹲著，擺拖在地上。

　一條方巾裹住了半張臉，頭發也纏裹著，手上戴著膠皮手套，通上下只出兩只眼睛來——跟裴家兩位先生一起，拿石膏和泥、拿抹泥鏟子砌磚頭。

　滿院的白灰如雪籽，紛紛揚揚啊。

　晏昰額角青筋蹦得歡快，想踢走的心都有了——好好的工部！來了一天！就禍禍得不樣子了！

　唐荼荼帶著幾個雜役做活，兩位裴先生半躬著腰仔細瞧。

　語速沒往常快，手上分著心，說話有點贅嗦。

　“抹的時候要一層層抹勻，不然容易開裂……你們一般用的是鐵模子，那模不適合燒鑄小件，咱們試一個失蠟法。”

　“把生石膏先煅燒，再磨細，這就變了建筑石膏。石膏耐燒，度也合適，也能拿來重復多次地燒小件模型，比鐵模子好作。”

　裴先生問：“拿什麼燒？”

　唐荼荼：“隨便一個磚窯廠、瓷廠，什麼都行，石膏凝固即定型，燒只是為了融化里邊的原蠟模，把蠟燒熔了倒出來模，以后再做金屬小件，只要往里邊灌注熔就行了。”

　像小孩玩泥似的玩得帶勁，把一團團黏漿砌了磚，幾個雜役加一塊都沒手速快。

　一扭頭，唐荼荼兩只眼亮起來：“殿下，你怎麼來啦？”

　裴家幾位先生連忙上來見禮，各個面缸里爬出來似的，一湊近，晏昰就鼻子發。

　可兩位裴先生是長輩，晏昰只得閉著氣勉強見了一禮：“諸位去洗漱罷。”

　裴家先生走了，院里雜役也不敢呆，著墻角走了個干凈，轉眼就剩唐荼荼一個了。

　“哎這群人，都不收拾。”唐荼荼沒法，扶著腰站起來，拿了把大笤帚掃滿地的白灰，方巾底下的聲音朦朦的：“殿下去隔壁院兒等我。”

　晏昰腳下沒，眉沉沉覆眼，他盯著這一異域裝束瞧，像極了一白袍裹到腳的大食人，無一順眼，又因這一灰頭土臉而不高興。

　太子保舉，工部行走，不坐值也就不人欺負，這麼面一個位，上任一天，都能狼狽這樣子。

　晏昰涼颼颼哼一聲：“唐大人新上任，抹泥掃地，好大的威風。”

　“……”

　唐荼荼聽出他是在怪氣說反話了，可這位爺一向心不一，上嫌棄，還不是在這兒杵著吃灰。

　唐荼荼麻利地把地掃完，往門走了兩步，“殿下站遠點。”

　拿起塊不干不凈的汗巾打上的土，漫天塵屑飛。

　是真沒拿他當外人，連招呼都不打全，晏昰額角蹦了蹦，掩著鼻直往后退，還是落了一的灰。

　他這綢裳最怕沾土，后晌得回刑部當值，怕是還得趕回府里換裳。

　晏昰忽然有點氣餒，不由了皇宮方向：母后那兒好好的午膳不吃，跑出來這罪。

　作者有話要說：這個做模型法，是古代熔模鑄造里的失蠟法。

　最常用的材料和做法，是把蠟模雕刻出形狀，在蠟模表面糊上厚厚的耐火石膏，放進火里燒，最里邊的蠟模融化后流出來，得到一個耐高溫的、堅的石膏模，往模里倒金屬，等待凝固，打開石膏就能取得金屬模型。

　發明創造這部分不會細寫，也不想荼荼正兒八經搞發明，只負責提供思路，大家會個氛圍就好啦……

　快要換地圖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