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院使到劉院判, 全淪為了打雜的。
他們師徒二人,有兩雙世間能排第一二的巧手。王太醫行醫幾十年,手至此, 還不算什麼奇事。
而杜仲,這年的伶俐更甚師父, 他戴著橡膠手套在一灘里穿針引線,神繃, 站姿卻是松弛的。
他們也有自己的計時方法, 另一扇窗前點了香, 為免不吉, 香只點了一炷,這裊裊一線煙霧著佛的微芒,對生命虔誠的敬畏, 和逆轉生死、在閻王手里搶人的膽量, 矛盾地糅合在一起。
晏昰一向為自己識人的本事而自傲,這會兒卻推翻了昨晚關于王太醫的看法。
這王常山可不是庸人, 而是一般的跌打損傷,都激不出他的才能。
倒是眼拙了。晏昰想,這等本事,埋沒在宮中可惜了。
——0:44:30,埋置引流管。
——0:53:18,引流管虹吸效應生效。
——0:57:30, 余下刀口合,給止疼藥。
……
一張張快速捕捉人作的速寫, 在唐荼荼手下飛快型。
從前期手環境開始,病人位,所用械;主刀大夫、“麻醉”醫師、醫們各自的站位;尤其重要的開步驟, 沫積存于腔的位置,合,覆蓋創面的敷料,引流管的構造、負虹吸的原理示意圖……
唐荼荼畫了七年的圖,規劃師也是天天要畫建筑速寫的,快速抓型的本事不比一個專業畫畫的差。
在本子側棱上非常仔細地做了標記,按照肩、、臍的位置定點,每一頁畫出來的患者半像都在紙上一個位置,而這部分,恰恰是開刀的地方。
唐荼荼腦子里,有一個念頭逐漸型。
像二殿下說的,先驗證王氏醫經的準確、培訓教師、再從京城到各省府慢慢下沉……師傳徒,徒傳孫,一代一代傳道授業,將外科手當百年大計來傳承——不是不行,只是太慢了。
傳道授業,難在教學,培養一個外科醫生的時間本太長了。王太醫自小祖母耳濡目染,到了五十歲上頭,仍不能將各種手融會貫通,對他沒有作過的病例,還得猜嘗試著來。
得盡可能地去簡化教學過程,建立起一套數據庫,天下大夫模仿手作時,都有例可查,有據可考……
唐荼荼全神投,這樣高頻的畫圖并不覺得累,反而魔怔了似的,那是一種把自己的潛力催到極致的暢快。
線條要流暢,手就得穩,要快速捕捉作,畫得便不是很準,只作輔助記憶用,細節之還得留待事后去補足。
唯一的憾是唐荼荼在側面觀,對人結構圖一點不悉,畫上的患者只畫出了皮相廓,畫不出骨骼、臟腑、管的位置。
果然,做這行還是得專業的人來。
“了!”
待杜仲將最后一針收攏打結,王太醫低低道了一聲,盯著矮凳上的引流瓶。
那水封瓶中裝了一指深的水,咕嚕咕嚕地冒著泡。這個應用了負和虹吸原理的小裝置,會排出腔中的余氣和沫。
“了?人救回來了?”劉院判追問。
王太醫話不說滿:“留觀三日,等閉管后不咳嗽了,就是好了。”
那就是救回來了……劉院判長吸口氣,他頭暈目眩,竟一屁坐地上了,劫后重生似的深深著氣。
連續一個多鐘頭的手,幾位太醫都累得夠嗆,大致凈了手就出去了,王太醫走前吩咐給小公爺去了枕頭,調整平臥姿勢。
尤其那引流瓶,他三番叮囑醫一定要放在地上,高度必須低于病床,誰敢把瓶子舉高了,沫倒流回腔,是要命的事兒。
外頭醫士醫們紛紛涌,給小公爺汗的、換褥子的,理帳醫療垃圾的,各自忙活開。
唐荼荼數了數自己的小冊子,總共畫了四十多張,繪圖速度比預想中還要快,只因中間一多半都是部近寫,落筆時重一些,照著前一頁留下的淺淺印記描一遍廓就行了,省了不工夫。
抻抻發麻的手指,也長長地喚出一口氣,心思回來了,才抬頭往周圍看。
還踩著凳子、高高坐在桌子上,這帳篷空間實在局促,兩邊圓凳中間擺了張高腳茶幾,一臂見方。
坐在上頭,跟另一張凳子上的男人對上視線。
“二殿下”要笑不笑,饒有興味地看著。
唐荼荼圖畫久了,腦子有點木,綻開一個明晃的笑,捧著本子給他獻寶去了。
“殿下你看!”
唐荼荼喚了一聲,忽然意識到不對,扭頭往右手邊看。
二殿下分明站在自己右邊,才剛還給自己遞了帕子。
——坐著的這是誰??
迷迷瞪瞪還沒醒神,危險卻附骨了上來,掛著白紗的窗帳外出幾名侍衛,目鎖死在上,各個如臨大敵。
唐荼荼愕然地俯低視線,看見坐著的這位穿著一象牙白錦,尾上,金龍五爪威風大張。
唐荼荼起了一白汗,立刻從桌子上跳下來,跪得再標準不過。
“民見過太子殿下!”
一頭汗聚起,一滴一滴汗珠子往地上滴答,也流眼睛,辣得直瞇眼。
倒不是嚇的,主要是熱的,出門時小、外衫穿得齊整,又套了這麼一白大褂,這一個來鐘頭神還高度集中,唐荼荼的汗快過三層服出來了。
滿腦子的報警滋兒哇啦地。
——這兄弟倆,怎麼能長得這麼像!
太子沒喊起,唐荼荼規規矩矩垂著腦袋,余瞧見面前的人彎下腰來,撿起了掉在地上的那本小冊子,逐頁翻閱起來。
這小冊子只有唐荼荼掌大,平時常塞進荷包里,再放一中指長的竹錐筆,蘸墨就能用。
打頭那幾頁,橫平豎直畫了些格子,小格里有圖有字。
借著清晨微薄的天,太子細瞧,上頭一行字——
月事帶的自制方法及填料測試。
填充材料:
草木灰,舒適四星,衛生一星,易平整,廉價易得,×
麻布,舒適二星,衛生三星,有磨礪,廉價易得,×
棉花,舒適四星,衛生五星,不易平整,不算貴,√
……零零碎碎寫了好幾頁。
古說漢隸唐楷,盛朝行字是從唐朝延續下來的正楷與行楷。千年間簡和繁字的變化,只夠唐荼荼這行標題簡化幾個字的寫法,繁為“製”,簡為“制”,“測試”變“測試”。
避開這幾字,分毫不影響句意。
做事實在認真,自己瞎鼓搗一個月事帶材料分析,字里行間還著積極探索、益求、注重細節的科研神,但凡是個認字的、通曉人事的,都知道這上頭寫的是什麼。
頭頂上的兄弟倆,全詭異地沉默了。
唐荼荼斷片似的腦子終于想起來這茬,立刻臊紅了臉,干道。
“這日記本……是我平時自用的,從不拿出來示人……殿、殿下,讓我先扯下來這幾頁,您再看行麼?”
前的太子似輕輕笑了聲,道:“不必拘執小節。這格表倒是別致。”
眼前那幾蔥般的玉指,夾著這冊子遞回眼前。
唐荼荼默默把前兩頁撕下來,胡折了幾折塞進袖子里,雙手又捧著這小本子敬上去。
從頭燒到腳趾,尷尬得全快著火了。
晏昰下笑意,替解了圍:“去換裳,稍后隔壁回話。”
唐荼荼如蒙大赦,抄起自己的筆墨紙出去了。
褚家的人全圍著太醫問詢,唐荼荼掀帳出去,芳草連忙湊上來,這丫頭臉上一點都瞧不著,巍巍道:“姑娘!可算是出來了,我快要急死了!”
別人是來南苑散心的,芳草恍惚覺得自己是來練膽兒的。
姑娘鉆進帳篷時,猶猶豫豫沒攔下,就猶豫了那麼片刻工夫——二皇子來了,太子來了,老國公回來了,皇上邊的大公公舉著拂塵來了,連皇后娘娘那頭也派趕過來了。
一群貴人坐在帳外等信兒,芳草都了。
唐荼荼:“沒事,我好好的。”
被褚家的下人引去了眷的小帳中,得要命,灌了半壺茶,落了落上的汗。
芳草重新給綰了倆螺髻。這丫頭咬著,不敢放走,怕姑娘這一去回不來了。
褚家勛貴巨室,四世三公,小公爺是跟戲折子里混世魔王一樣的人。芳草分不清利害,可二姑娘“假扮醫”,還被這麼多貴人逮了個正著,一定討不了好果子吃。
芳草正提心吊膽地盤算該怎麼辦,要不要找老爺過來?可老爺一五品芝麻,得是什麼通天的本事才能救下小姐。
芳草快急死了,扭頭一瞧,二姑娘倒是自在,正對著一面鏡子,悄聲地咕噥著什麼。
“……我唐荼荼,是禮部儀制司唐郎中的長,久仰殿下大名……不對不對,不能這麼說……應該是——久聞殿下惜才好士,我雖沒什麼大本事,卻也有點聰明小才,愿為太子殿下驅馳。”
對著鏡子拱手行了一禮,賢士風儀沒做出來,上的白大褂還忘了,活像在靈堂給人上香。
芳草:“……”這都什麼跟什麼。
“姑娘趕了這一,太子還等著您回話呢。”
唐荼荼踟躕:“我是該自己過去,還是等著那頭傳喚?”
主仆倆個頂個得沒見過世面,面面相覷了會兒,沒敢拿主意,去侍衛圍了三圈的那頂帳篷外候著了。
片刻工夫,有公公掀簾出來,瞧著還算和善:“唐姑娘,進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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