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撒進來,將韞倩憔悴的面容渡幾分神采,是了,別的都不要,第一樁要事是有吃有喝,無人欺負,養活那幾個同樣命苦的人,才是的責任。
至于其他人或事,不想了,也顧不得那許多,只把雙目定定地進虛空中,仿佛是把口里那顆千瘡百孔的心從里剜出來,丟棄,用一雙麻木的眼只去著前路。
前路上,一事未平,一事又起。
到晚間,適才將正廳歸置出來,外頭搭了棚,滿宅里張掛白幡燈籠,請了口黑檀棺材,將盧正元的東西裝裹了,停放進去。
管家趕到千虛觀里請來幾十個道士,道掐算了前世來生,說是前世是個姓王的大善人,一世救濟窮苦,因此今生托這大富大福之家。又因今生奢無度,來世算準了投在城西姓馮的一貧寒人家,一生苦學,功名高至宰輔,八十壽終。
妻妾聽后,趕著又裝模作樣哭一場,燒香焚紙,開了法事,滿府鑼鼓喧聲,唱誦嚷嚷,天黑下來。
櫻九午晌便醒過來,只是,借故臥床不去。時下趁著開了法事,府中忙碌紛擾,忙使丫頭收拾包袱皮,要趁夜逃出去。
那丫頭一行打點些金銀首飾,一行問:“你跑到哪里算?你雖有父母,可都在范家,你是陪送到這里來,就是跑回范家,這里也能打司將你討回來。”
櫻九換下素縞,裝扮得簡簡單單,嫌裝得慢,去妝臺將一個匣子全往床上倒,“我既跑,自然不們抓著,我有個表哥在西門外大街上挑擔做買賣,我先跑到他家,等過兩日,再與他一道跑到南京去。”
“你那表哥可不可靠呀?”
“這時候,哪還管得了許多?”
那丫頭想想,生怕跑了,被韞倩問罪,便一把將拽住,“依我說,你還是別跑了,們敢拿你怎樣呢?未必還敢打死你不?鬧出人命司,看們如何開!”
“不是這麼個說法,”櫻九急得額心發皺,“不敢打死我,也不會我好過,給我賣到哪里去,有的是苦日子我過!我不跑,遲早都是個死!”
言訖,不管不顧地囫圇收拾了些錢財,預備趁出府去。誰知那丫頭是個背信忘義的,只怕替擔罪,前腳趁出去,后腳便跑到韞倩屋里告訴。
花綢不聽還罷,一聽便有了主意,“這是上趕著你發落呢,你想想,你要置,還怕沒個名正言順的由頭,家里人打司。眼下你人去把拿了,盜逃奴,不正好置了?”
韞倩思來,十分如意,一面吩咐蓮心小廝將櫻九堵了,一面打發人去翠煙,撐起病,與花綢三個一道往外頭去。
天昏沉沉的,將黑還藍,櫻九走到角門上,見門開著,定是進進出出的趕著外頭運辦東西,正好便宜了。心里想著,出兩錠銀子來,恰是十兩,預備給買通門上兩個小廝放出去。
不想繡鞋剛了一步,四下里陡地躥出兩三個人小廝,將左右擎了。前頭燈籠一晃,見韞倩等人帶著丫鬟走來,“把包袱打開我瞧瞧,都了我家什麼東西。”
就有個小廝掣了櫻九懷的包袱,打開來瞧,金銀頭面外加五十兩銀子。翠煙抱著胳膊冷笑兩聲,“這些東西合算起來,也不下百兩,好大的膽子,老爺才沒了,你就卷著家里的錢財想和野漢子私逃!”
櫻九一時說不出話來,眼一轉,張口要辯解,韞倩便乜一眼,上噙著抹若有似無的笑意,“往南京去?正好了,我聽說南京有條秦淮河,那里的日子新鮮,我送你去,你往后千萬記著我的好。”
驟聽,櫻九將左右閃了,一把撲到韞倩下頭,抱著的央求不迭,“太太、姑娘!姑娘,瞧我從前伺候您一場的份上,好歹留條活路吧,別將我賣到那地方去,我往后一定吃長齋念佛,記掛您的好,求您給條生路!”
韞倩冷眼一抬,似笑非笑,不睬。倒是蓮心打后頭鉆出來,照著肩頭一腳踹,“豬油蒙了心肝的東西,還想欺負了姑娘去,可見報應不爽,你有這下場。聽說秦淮河上千百家青樓窯子,你這樣不通詩文的,只配到往那最下的地方去!把鎖起來,明日就個南京的牙子來,賣了去!”
三五個小廝上來,拖著進去,哭聲埋在震天的金鑼木魚里,沒隨夜兜落下來,無聲地湮滅。至此,方了結一樁公案。
一更天,道士歇了,幾房小妾流守靈,韞倩子不好,歇在屋里,花綢陪著說話。
聽見外頭小廝來說奚桓來接,便辭去,“你好生歇一歇,明日兒婿到了,也替你分憂。你聽我說,不要吝嗇,或者鋪子或是田產,分們一些。一是外頭瞧著好看,二是們也服你,往后不給你找麻煩,日后你老了,也總要照管你一二。記著我的話,我明日一早再來,睡吧,啊。”
“噯,”韞倩難分難舍,床上拉著的手,到站起來走,還舍不得放,“你明日千萬記得早來啊,我吩咐下早飯,你到這里來吃。”
兩個人紅了眼圈,丟開手,花綢便去了。到上了車,眼一眨,便掉出滴眼淚來。
奚桓見了,忙摟在懷里,“好端端的,你哭什麼呢?我瞧這姓盧的死了,他那幾房妻妾可都不傷心,你怎的反倒傷心起來?敢是臉上還疼?”
車咯吱咯吱轉著,走出長巷,街市尚有余嚷,花綢落寞地搖搖頭,把眼淚了,不由嗟嘆,“你大表姐命苦,人死了丈夫,都是哭還哭不過來,我倒替松口氣。可這氣也松得人傷心,要是有爹媽疼,何至于落到盧家,年紀輕輕,孩兒沒了,又做了寡婦,往后幾十年,有得熬。”
傷起來,又是一滴眼淚,洇得奚桓心,將抱著說笑,“早起在大表姐屋里見到那個人是誰?”
花綢倏地仰起臉,鼓著塞,抬手掐他的下,“你問什麼?未必你見人貌,心里惦記上了?我可警告你,人在喪期呢,你要是什麼手腳,我就去順天府報,將你捉起來打一頓!”
“你想到哪里去了?”奚桓抓了的手,俯下臉來,“啵啵”往上連啄了兩口,“你吃醋了?”
退出懷抱,端起腰來,“沒有。”
奚桓歪著眼看,是面正眼端,十分正經。素日里不吃醋,再賢德也沒有,說起碧喬胡同的姑娘來既隨意又帶趣。如今這副端正模樣,奚桓好不高興,“你就是吃醋了,我的乖,快多吃一些,你心里酸,我心里就像抹了似的。”
花綢睨他,見他嘻嘻笑著,兩個瞳孔里倒影著自己,心里就知道是自己多想了。于是“噗嗤”一樂,抬手掐他兩片腮,“我不高興,你反倒高興了。那是盧正元的第四房小妾,翠煙,你問做什麼?”
“沒什麼,”奚桓抻起腰,復將摟在懷里,點點的鼻尖,“只是晨起在屋里見,恨不得笑出聲來,那模樣實在憋得辛苦。我就想,倘或我哪日死了,你是不是也這麼高興呢?不過顧著外頭的面子,不好顯出來,裝腔作勢掉兩滴眼淚,歡天喜地給我發喪。”
“去!”花綢狠拍他膛一把,“別說這不吉利的話,司里聽見,真格來拿你!”
見生氣,奚桓忙哄,“我逗你笑笑呢,誰知又逗得你生氣了。我瞧瞧,這臉可不大好,指定是一個白天也沒得空睡覺。來,趴我上睡會兒,到家我抱你進屋去睡。”
說得花綢果然有些困倦,折腰枕在他上,闔眼笑,“不許抱我,喊我起來,人瞧見,什麼樣子。”
“到家天都大黑了,誰還瞧見?”
“反正不許抱。”花綢咂兩下,迷迷糊糊地笑睡過去。
奚桓聽見呼吸漸沉,也笑,闔眼倚在車壁上睡,窗外是墨染的夜,在有人的角上,懸起來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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