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翹為他有事使喚自己而高興,忙不迭點頭,“跟著姑媽來時,我記下了的。”
日晚斜,連翹去時,蓮花顛里正吃過晚飯。花綢拉著問了幾句,又給了幾條絹子,仍舊使回去,與韞倩在房里翻箱倒柜找給路松琴的禮。
羅幃幾重深深帳,花綢在床上鋪開一匹背紋蘇羅料子,預備著送與路松琴,另備了十方手帕、一雙芙蓉錦繡鞋。
韞倩扎著腦袋瞧一眼后,端起腦袋,晴從的珍珠墜珥落進眼,“方才那個丫頭,就是給桓兒采來的通房丫頭?”
“可不是?你瞧著好不好?”
“好,大方端莊,像是讀過書?”
“自然讀過了,”花綢折點東西,與椿娘拿到正房里給奚緞云一同收著,“人家原先是正經家小姐,雖是小,家教卻好。”
韞倩笑一笑,兩個人了鞋鉆進帳中,“你是把我的話放到心里去了,這才是正經,給他安排妥帖了,省得他日想那些有的沒的。他雖不是你的正經侄兒,可誰不當你是他姑媽?就連他這樣大了要男避嫌,滿府里,誰你們避嫌了?可見人們皆不往這里想。倘或以后出了什麼失面的事,你且瞧瞧那些人,唾沫星子還不把你們都淹死了?”
“我知道,這才格外上心采個好丫頭給他。”
花綢盤坐帳中,似有教地歪著腦袋點點,兩個指端在上拈下來一細長的線,仿佛拈起一些不為人知的細細綿長的心緒,輕輕扔到了一邊。
韞倩放下心,笑說起另一樁事,“我定親了。”
“什麼時候的事兒?”花綢驀地瞪大眼,“誰家?”
“就年節前,我爹與太太商議下的,是太仆寺的一個主簿,盧正元,這些時就過禮,夏天接我過門。”
花綢撐著手肘,眉黛如蹙起一汪愁霧,“怎麼這麼急?這盧正元,我怎麼沒聽見過?人品如何?”
天如綺,鋪在褥子在一塊,韞倩在這塊難得的里抱起膝,下頜蹲在膝上淡淡笑,“你自然沒聽過,前年他還有位夫人在呢。不過前年底就死了,他說到我家來,許了我爹十畝地,五千兩銀子,娶我過去做填房。”
“填房?”花綢驚詫后只余茫然。
“可不?咱們倆的命,沒曾想倒是一樣的。”韞倩笑依舊,像朵未開已敗的薔薇,“這盧正元今年整好四十七歲,比你那單煜晗還大個十好幾歲。什麼模樣我沒見過,據太太講,是英明神武氣勢如虹,也不知是真是假,等過了門就曉得了。”
花綢聽語氣平常,一把拽住,“你答應了?”
“這還由得我答不答應啊?你說得對綢襖,是我太傻了,以為使計打發了個衛嘉,就能另尋個好的出路。哪知該是我命苦,去了衛嘉,又來個盧正元。嗨,我也想明白了,不嫁,就只能拿繩子吊死在家里。可我死了,我爹也沒功夫傷心,太太更不會難過,何必便宜別人?好死不如賴活著,嫁過去,也不見得一定會死。”
花綢心跟著涼了半截,僝僽不語。
韞倩反倒把搖一搖,“這有什麼的,你也是做填房,我也是做填房,你嫁侯門,我嫁的也是個富兒,你有什麼好可憐我的?你要是心疼我,從這時候起,你給我繡一件四折屏風做嫁妝。”
見點頭,韞倩嘆息著撞一撞的肩,“再告訴你一件事兒,我家姑媽快不好了,不知還能撐幾天。”
“怎麼病這樣子?”
“自己結郁難消,日把下人和太太的酸話聽進心里去,吃藥也吃不好。”
花綢說不上什麼滋味兒,舉目向窗外,像風吹落如火如荼的金花,輕輕的嘆息,也將烏金從天上吹倒下來。
倏然間,燈檠對著月,湑湑的冷流進軒窗,掀寶幄,半出一張風華漸散,病軀殘的臉。
世事巨變盡了范寶珠里的傲慢與從容,起碼鬔發繚燈瘦病愁的那副子,實在算不上面。
但當月琴端藥過來時,還是如常地要強,“我不吃,日一碗一碗的藥端給我,也不見有一點好,給我吃的都是什麼藥?!”
長達半年郁郁不得志的時里,月琴業已習慣了的狐疑多思。這廂將藥擱在床頭的小幾上,將其攙起來靠在床頭,復端起藥吹一吹,“藥是好藥,我親自看著大夫寫下的方,使人到外頭抓的,又親自盯著丫頭煎了端來,不會有什麼岔子。”
不想范寶珠一揮袖,將藥碗打翻,撒了些在床沿上,漉漉的,碗滾在床下,咕嚕嚕打了幾個轉。
聽見,抖著肩笑了,“你不知道,莊萃裊憋著想害死我呢,將我的藥都換過了。”
月琴正握著絹子床沿,聞言無奈地垂下手臂,“大太太害您做什麼?好端端的。”
“哪里是好端端的?”范寶珠神神叨叨地調目而來,半傾著子,像個蓬頭垢面的鬼,“自我回家來,吃家里住家里,卻幫不上家里什麼,都快要恨死我的。病了這樣久,又使著家里的銀子請大夫抓藥,心疼得很,不得我早死呢。”
“就是不得您死,也不敢暗里害您呀。”
“敢的。”范寶珠倚回去,一連咳了好幾嗓子,顛得一副弱骨險些坐不住,到床上去,兩眼凄凄地仰上來,“月琴,你到奚府去,找甯哥,告訴他我病了。”
月琴垂下眼,帶著些定局后的淡然,“說了也沒用,他不會接您回去的。”
“那你就告訴他,我、”說著又吭哧吭哧咳起來,抖得整個床架子嘎吱嘎吱響,“你就說,我要死了。”
見月琴久不挪,由紅香帳中艱難地撐起來,往背上一推,“你快去呀!”
月琴轉良久,終于點了燈籠,踅出門時,在簾下扭過又瞧半晌,直到范寶珠不耐煩地以一陣洶涌咳嗽催促,才挑燈出去。
背后,是夜永難捱,月斷長嘆。月下有歸人,卻從不是范寶珠的歸人。
奚甯夜半由衙門歸家,還沒府,就在府門前被月琴攔下來,任憑說得多可憐,他連眼都沒眨一下,好像范寶珠這個人,像去年下過的一場雨,早干得了無痕跡。
他回屋換了常服,照舊點著燈籠往蓮花顛去。甫進院,見正屋左邊窗戶上還暈著一圈燈,淺淺淡淡地在綠紗上跳躍,像人呼扇呼扇的濃睫,一霎扇盡他的疲憊。
燈下的奚緞云依舊是悶髻亸鬟,尋常裝扮,腰肢小蠻別坐在榻上,下頭籠著炭盆,上頭抱著湯婆子,倒不冷,熏得臉紅紅的,埋頭在打絡子。
奚甯悄步走過去,從手上輕奪了未的絡子落在對榻,“打什麼呢?”
奚緞云乍驚還喜,眼波剎那花柳迷,又將絡子接回來,“打個籠步的,給我們綢襖佩。”頷首,像把一副腸都埋在下頭,輕輕抬起來,就揚起那麼一丁點兒,“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剛回來,”燭火在奚甯邊,將他的胡須拉出一個短短的影,掛在腮邊,“門口耽擱了一刻。”
“怎麼在門口耽擱住了?”
“范家來人,說是范寶珠病重,想請我去瞧瞧。”
奚緞云擱下一團線,理前挪了些,胳膊撐在搭在炕幾上,“我也聽見綢襖說了幾句,說是自打回家后子就不好,拖了這半年還沒個起。我想,大約是傷心的緣故,既然來請,你就去瞧瞧,也算你們從前的分?”
“我跟可沒什麼分。”奚甯笑笑,歪在枕上,手隨意地搭在炕幾上,離的手半尺,“再則眼下也不是我奚家的人,我一個大男人,跑去瞧個閨閣小姐,算怎麼回事兒?姑媽這會兒連個禮數也不懂了。”
當的心腸起來,比這初春的夜還冷。奚緞云也不勸他,說起喬家的事,“過些日子是大喬侄兒的生辰,那邊的老夫人桓兒傳話,也請我與綢襖去。我也好些時沒見過小喬了,也該去給老夫人個請安,我可去啦?”
奚甯半垂著眼皮,目浮在那只玉凝脂的手上,不經意間,抬臂理理氅袖,毫不察覺地,就將手放在了的手邊,著,“去啊,你在京中,有說得上話的人,也就與小喬有些話講。原該多與來往的,偏偏礙著我與泰山大人在朝中的關系,連你們也跟著走了。”
“倒也不是為著你,是先前寶珠在家,小喬也不來。心里記掛大喬,總瞧寶珠不順眼,我更不好去,免得來來往往的,寶珠瞧見了多心。”
不知怎的,奚甯尤聽絮絮叨叨說這些家常,歡喜間,他把虎口輕蹭在的手背,輕得像跟羽,掃過了心臟。
仿佛有千萬縷牽制著他,令再想不起那些朝廷的紛擾。他的虎口著奚緞云的手背,像潛窗的一縷夢,不易察覺。
但他怕察覺,于是順著那些家長里短的話,十分捧的場,“喬家的席,你喜歡去就去,與小喬個朋友說說話兒也好,省得日憋在府里,為著些理不完的賬頭疼。若不喜歡,隨便尋個緣由不去就是。泰水大人雖脾氣火些,卻很是通達理,不會怪罪的。”
燈影映眉心,風靜。奚緞云倩含潤地笑,沖著他點頭,有一種妙齡的靈俏,“那姑媽這里先謝過甯兒啦,虧得甯兒孝順,還想著我在京里有沒有朋友。我在這里這些年,與那些場面上的太太從來說不上什麼話,也就小喬真心實意與我說幾句。那我可真就放心去啦?”
眨眨眼,故意逗他,奚甯心里麻麻的,沉穩中倏地挑出一浪,就勢一把抓住的手。
奚緞云驟驚,一顆心險些蹦到嗓子眼兒,“你你你、你要做什麼?”
這些日,雖他夜夜來,可一向是對坐說話,兩個人闊天海地里,搜腸刮肚地尋出一筐話說,月亮為證,除了說話,再沒別的。
眼前手陷在他滾燙掌心,有些怕,不住往外。他卻死攥著不放,眼里冷毅的化一片粼粼波,可憐兮兮地盯著,“云兒……”
這一個稱呼,就心跳得像一場海嘯,發生在這風平浪靜的夜。恨不得把火燒的臉埋進心口里,從此不必再抬起來。
“云兒。”
他又喊,仿佛這兩個字飽含了他所有的念,即將傾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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