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落了山, 余溫里添了幾縷涼風,花綢的眼是一池平靜春水,在馬車的顛簸中, 被晃得起伏不平。
奚桓瞥見, 靠在車壁上笑意幽深,“姑媽是擔心,咱們走了大表姐又挨打?”
花綢轉過臉來, 半晌又轉回去,愈發消沉, “我是在想,或許不應該你來出這個頭。倘或因為你與范大老爺說了什麼,他訓斥了莊大嫂子,莊大嫂子必定又是一肚子的氣,一轉頭,還是拿韞倩撒氣。”
“您放心, 且得消停幾日。”
“你跟他說什麼了?”花綢提起眉峰。
“我許了他一點好。”奚桓端起腰來笑笑, “我授意他, 若是他約束好家宅, 我可以在父親面前替他說兩句話,將他調離僧錄司。”
“這樣的事兒, 怎麼好胡許他?你父親一向清正嚴明, 范姨娘不知說了多好話, 他也從未應過。況且這范貞德連自己的骨都不管, 哪里又會管百姓死活?若將他調到什麼要職位上頭,豈不是禍國殃民?”
“所以我只是‘授意’,”奚桓挨近了,了把折扇替扇風, “話我沒說明白,他自個兒揣的不作數,父親也不可能真舉薦他。”
花綢怔忪剎那,目對過來,“你父親,既然如此不喜歡范姨娘與范家,當初為什麼要許進門?就單單因為鬧著要絕食自戕?”
奚桓見終于問到點子上,便收了扇端正起來,“當初為了嫁給父親,在外頭傳了許多閑話,說如何仰慕父親,如何非他不嫁。口耳相傳,閑話越演越烈,竟傳說已珠胎暗結,是父親的締。那時候父親正要升戶部侍郎,居要員,品行萬不可有差。就為這個,閣猶豫不決,皇上也遲遲沒下旨。父親沒法子,娘也勸,才將接回家來的”
說到此節,他意味深長地看著花綢,“在家這些年,從未犯有一丁點兒能人拿住的錯,父親想發落也沒緣由。不比那些賤妾,原是宦家的小姐,倘若沒據地發落,保不準父親在朝廷里,就要招一腦袋的司。”
花綢半垂下眼,思索之際,忽聞奚桓喊一聲,“姑媽。”
他停頓一下,忽地說了件無關要的事,“昨兒年送了些好東西回來,回去我送到您房里,使椿娘燉了您吃。”
兀突突將花綢說得一懵,稀里糊涂地抬起頭,“又是什麼?那些燕窩阿膠我還吃不完呢,又添來……”
“雪蛤,父親前些日子托太醫院采辦在長白山一帶辦回來的。太醫院的雪蛤與外面的不同,都是挑細選剝得干凈的,行市貨從不剝。”
這是個難得東西,花綢盯著他晦的眼,馬車平和的顛簸里,恍惚領會了什麼,“那姨娘和二太太呢?們有沒有?”
“家里總管房里還有一些,不過父親曉得姑從不到總管房里支取東西,所以特意太醫院格外采辦的,單送給你們。姑媽,別管那些,您顧及得越多,所的掣肘就越多。”
奚桓時常覺得怯懦天真,四面周道,小心,這原本沒什麼不好,可在刀子殺人的錦繡堆里,不大管用。他希能從弱的骨頭里長出新的自己,以免有一天,在他看不到的境況里,飽欺凌。
于是他又含笑提一句,“總管房里看顧東西的馮媽媽,是二嬸嬸的人。”
車窗外的喧囂在他眼里下去,上浮的,是愈發燥熱的空氣與聒噪的蟲鳴,嗡嗡唧唧,織一張悶人的網,不把誰困死在里頭,誓不罷休。
夜,奚桓果然使采薇送來了十幾罐雪蛤。花綢將冰紋青瓷罐羅列在炕幾上,對著燈照了又照,腦子里回旋的,全是他在馬車上說的一堆沒頭沒腦的話。
椿娘瞧見好笑,端上茶來瞥幾個罐子一眼,“姑娘像是八輩子沒見過好東西似的,幾罐子雪蛤,吃了老爺自然還使人送來,這麼盯著做什麼?”
花綢兩臂趴炕幾上,苦思冥想,“這東西,外頭沒有賣的……”
“外頭沒賣的怕什麼?下回老爺還在太醫院拿回來。”
風穿過綺窗細細的孔鉆進來,驀地吹得花綢一個冷。眼一沉,直起腰來,尋出一張包袱皮,將一個罐子扎起來。
椿娘不解,忙拽的腕子,“噯,姑娘扎起來做什麼?未必還要拿出去換錢?平日那些料子便罷了,這東西您就是拿出去,又有多人買得起?”
花綢一腦包好了推過去,燭火跳在眼里,詭魅旖旎,“你拿去給紅藕姐,讓使柄全每日送到范府與蓮心。柄全若問,就說這東西是范姨娘送回娘家去的。”
“每日送?您都不給自己個兒留著些?”
花綢搖搖頭,笑目含,“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這東西再貴,也是有限。”
那柄全倒是難得的肯幫襯,在紅藕手上接了,趁外頭辦差事的功夫,每日送到范府角門上。
那日也合該有事,滿府上下都為著奚澗的生辰忙活,辦東西置玩意,各人忙得腳不沾地。偏偏北果走到總管房里來,朝馮婆子要二十筐蟹,說是奚桓要的。院里忙,馮婆子尋不見采辦的人手,便尋到門房上去。
時值下晌,門房上的小廝或在看管門戶、或去外頭采辦東西,一院里皆不見人。那馮婆子正要走,倏聽哪間房里飄出個人聲音,驚得婆子登時止步。
這廂拈帕遮在額上,循聲提而去,到東邊一間房里,聲音正是打這兩扇檻窗里出來。
婆子著墻一聽,里頭確有個人,嘻嘻笑笑地嗔怪,“你也不是個人,勞煩你跑幾趟,好不得了的事?你又來纏我……”
跟著便是柄全樂呵呵的聲音,“好姐姐,你這話兒可不講理,就是為你跑的,不纏你纏哪個?”
婆子麼過紗窗一瞟,驚駭個不住,那榻上分明是蓮花顛的紅藕,被柄全罩在下親兒。
親得紅藕不耐煩了,偏著臉輕啐他,“呸!哪里是為我?是姨娘使喚你,我不過是遞個東西,你卻專打我的主意!”
“我這是姐姐呢。”
紅藕瞧見他摁下來的,厭煩地推他一把,“起開!說正事兒。我們姑娘問,那些燕窩阿膠雪蛤都親手給蓮心了?可叮囑按時煎給韞倩姑娘吃沒有?”
“說了說了,日日說、你們還日日問。你派的差使,又是范姨娘的娘家,我還敢懶不?”
說話間,紅藕由掩襟掏出個裹著的紅布條,筍指揭開,里頭赫然包著一老參,“還有這個,昨兒范姨娘才人送來的,姑娘想著韞倩姑娘子骨不好,也拿給滋補滋補。”
那柄全接了折在懷,仍舊撳著紅藕親兒,咂中,馮婆子悄然而退。
剛出院兒,便一陣風似的卷馮照妝院里,四下里嚷起來:“太太、太太在不在家?”
未幾見馮照妝臥房里出來,想是剛睡午覺起來,釵斜髻松,寶慵慵,腮緋紅,狹長眼兒朝婆子瞥一眼,滿目不耐煩,“我說馮媽媽,你也是幾百年的老人兒了,什麼事值得咋咋呼呼的?”
那馮婆子幾步過來將攙到榻上,自個兒落在另一邊,“我可告訴您,這可不是小事兒。那屋里的姨娘,拿著咱們家的東西去補娘家,虧得今兒我撞見!”
“你說明白些,拿什麼補娘家?”
婆子湊攏來,嘀嘀咕咕好一陣,將馮照妝的臉說得一霎白一霎靑,過后直拍案,“好啊!我說呢,怎麼日家守著個賬本子不許我瞧,原來是在里頭給我弄巧!”
“我聽那紅藕說,燕窩阿膠雪蛤,已經送去不,今兒又興起送老參!這些東西,若不是范姨娘許的,蓮花顛里就有這個心,能有這個錢?說到底,那可是娘家大侄兒,使著咱們家的銀子,往娘家填東西,又怕咱們知道說不清,這才借著蓮花顛的手!”
馮照妝撿起榻上一把扇,呼哧呼哧猛扇起來,“日還查我的賬,哪知自己就是個賊!眼下是我澗兒的生辰,我且先不與理論。我料這東西還得送,等澗兒生辰一過,你派人去將柄全拿了臟,一齊送到屋里去,我看如何開!”
在忿忿猩紅的眼中,倏忽響徹驚雷,悶了許久的天,終于在夕將墜時噼里啪啦砸下暴雨。
雨點石頭似的打落滿地殘紅,碾碎蓮花顛滿樹的金花,落了滿地金燦燦的糜爛,好似富貴門后,苦衷的千姿百態。
夕被濃云遮蓋,天黑得比往常早了許多,紅藕正點著廊廡下的絹燈,冷不防見奚緞云一抹淡奔出來,傘也不打,繡鞋飛濺水花,忙慌慌去收院子里晾的裳。
紅藕燈也顧不得點了,忙了把傘去接應,“我的太太,這麼大的雨,您就不怕著涼?”
“不妨事兒,別管我,先將那些裳收了!”
救了裳,夜里奚緞云卻打起噴嚏來,絹子搽污了好幾張。
花綢聽得峨眉載愁,擱下做不完的活計,使椿娘煎了姜茶,熱乎乎端到榻上,“娘也是,裳要人要?京里悶熱,您一到這時節就常傷風,還淋這一場雨,等著吧,明兒一準要病。您吃了茶,快到床上去躺著。”
門簾上鉆進來細細的風,炕幾上的燭火在雨聲里抖挹,左偏一下、右偏一下,生地在奚緞云眼中投下波,岑寂里著活潑。
換了裳,仍舊冷得打了個,了鞋子到榻上,“你去屋里抱了被子來,我就在榻上捂著,好借了這燈,把昨兒那雙錦做完。”
“娘,您要做活計,到床上去點了燈做一樣的。”
“不好,費蠟燭呀。”奚緞云嗔一眼,將細窄的背推一推,“快去,聽話。”
的弱里總有固執,花綢勸不,屋里抱了被子來,又分派紅藕,“將開春沒燒完的炭點一些在榻下,去去水汽也是好的。”
言訖打簾子出去,昏暝天里忽然劈了道閃電,正好照亮院子里的奚桓。他獨自打著把青羅傘,穿著墨綠的圓領袍,腳下套著小羊皮靴,像是哪座山上來的山神,驀地將花綢嚇一跳。
“大雨天,又這麼暗了,你跑來做什麼?”花綢勻平被嚇停的呼吸,手去拽他的腕子。
他收了傘,隨手靠在廊沿上,拍拍袍子上掛的雨水,沒緣由地吐一句,“閃電了。”
閃電了,像個莫名其妙的暗語。隔了半合花綢才想起來,自有些怕打閃電,那時候每逢雷雨,奚桓就邁著他的短,不論晝夜穿越風雨湖走到這里來,“姑媽,閃電了,我陪您睡。”
可如今長這樣大,早不怕了,也快忘了,他卻記得。
“轟隆”一聲,閃電匆匆一霎照亮長廊,雨點在廊檐上匯條條水渠,奔流直下,偶有水滴落在闌干,濺起水星,沾兩個人的袍。
奚桓臉上一道雨痕,宛若一條清冽的淚跡,在他月白的皮上反著銀晃晃的。他用手背蹭一蹭,笑里著傻兮兮的勁兒,“姑媽在家做什麼呢?”
花綢仿佛被漫天漉漉的水汽潤了骨頭,骨頭里要長出綿綿的青苔。地笑了,掣下掩襟上掛的絹子,抬著手往他臉上蘸一蘸,朝簾子里睇一眼,“先去給你姑請個安,到我屋里,我瀹杏仁茶你吃。”
等奚桓請安過來,東廂里業已暖香靜闐,小爐里幾枚黃橙橙的炭驅散了雨中微寒。烏泱泱的暴雨里,人間沉寂得就剩這幾枚火種,以及炕幾上一盞小燈寧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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