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掩的門扉中,時不時傳來幾聲咳嗽。許琮等候在外面,過了許久,林醫生拎著箱子從里面走出來。
他比了個安靜的手勢:“夫人,老爺歇下了。”
臥室的房門閉,許琮瞥了一眼,低聲音問:“況如何?”
林醫生斟酌著說:“按理說用了之前的中藥方子該是對癥才對,但是沒見什麼起。”他頓一下,“我想還是再觀察一段時間。”
許琮沉著一口氣,沒有說話。不知想到什麼,神有些微凝。
林醫生試探:“夫人?”
許琮這才啊一聲,端方點頭道:“辛苦您了。”
待林醫生走后,許琮的端莊儀態一掃而空,面無表地在貴婦椅上坐了下來。
潘晉岳一日不如一日,真說不準哪天就沒了,但是讓不安的是,那份囑始終保,沒有讓任何人看到。
郁承與謝家訂婚這件事對于潘家原是不小的助力,潘晉岳心里不可能沒有新的考量,但他目前對繼承人的態度仍舊是模棱兩可。
許琮知道潘晉岳有多麼謹慎,基金的事確實是郁承理虧,當時得知的時候也大為火。但在許琮看來,謝家這份砝碼已經足夠重,可以將功抵過。
只要一日看不到那份囑,許琮就難以安寢。別無他法,只能不斷催促郁承再快些,把集團那些不聽話的東西該清的都清掉,別擋在路前絆腳。
許琮披著狐裘向后一倚,細細盤算公司中各種勢力派系。
潘睿、潘雋這些屬于己方,潘晉崇也不必擔心,他是潘晉岳的胞弟,許琮了解他,并不是一個野心家,否則也不會十幾年如一日守著他的酒店版圖。
問題主要還是在裘明帆這邊。
手段狠,做一步看十步,城府極深。許琮顰著眉按太,想著想著就想到他的母親,面難掩霾。
潘晉岳和裘靜蓉到現在還有聯系,許琮已經許久不和潘晉岳同房,那天在醫院的時候無意中瞥到對方打來的電話。
裘靜蓉家中是做云錦生意的,旗袍人,當年同樣風萬種,可惜繼許琮之后,也沒能撼正房太太半分。
等不及兩人離婚,便已嫁做他人婦,聽說到如今也未和丈夫再生一兒半。
不過就算如此,許琮也永遠都忘不了那時候的形。
彼時還是個學生,年輕氣盛又得寵,難免有些任。潘晉岳原先都是慣著的,等到某次去滬浙出差一趟回來,便冷淡了許多。
許琮費盡心思同他邊的人打聽,才知道原來他在那邊認識了新人。
只聞新人笑,不見舊人哭。
潘晉岳逐漸減了見的次數,仍憑如何哭求都郎心似鐵。生下孩子也不頂事,潘晉岳不認,在那個滿是雨的冬夜,再也打不通他的電話。
除了原先贈予的那一套房產,潘晉岳什麼也沒有留給,只剩一個襁褓中的孩子,許琮看著嬰兒在咿呀哭,心里只有恨。
多年以后帶著郁承回來,恰逢潘晉岳和潘太離婚的良機。許琮的子收斂得溫婉許多,慢慢接下來,逐漸勾起潘晉岳曾經的一些好回憶。再加上對有愧,他重新接了。
雖說最終是贏了,但許琮從沒有一天忘卻過那個雨夜自己有多麼孤立無助。
以侍人,衰而馳。同潘晉岳之間早就沒什麼夫妻分了,唯有往事樁樁件件浮上來,是心頭揮之不去的恥辱。
許琮使出渾解數爬上這個位置,怎能容忍他人覬覦,裘明帆和裘靜蓉這對母子始終是眼中釘中刺。
雖然不愿意承認,但是知道,裘明帆在集團中能有那般聲勢,也是因為潘晉岳的默許和偏寵。
他對裘靜蓉始終有一份。
這是裘明帆的優勢,也是他的倚仗。許琮現在就希郁承這邊能夠穩住,不要再出什麼問題。
再次瞥向閉的門扉,沉沉注視了片晌,許琮合攏大,轉下了樓。
燦爛的高爾夫球場,郁承同謝家大謝駿打球。
兩人一桿比一桿遠,隨意揮出去200碼,周圍眾人皆驚嘆。
謝駿彎起角,笑說以前沒同他出來過,著實是自己的損失。
郁承也淡笑:“沒事,以后多的是時間。”
打了一個多小時,謝駿提議到旁邊的馬場去轉兩圈,兩人原路返回,正好看見潘睿。
此番是他自己要跟著過來的,反正也沒什麼所謂,郁承便應允了。
潘睿客氣地同他們招呼:“謝,二哥。”
這是潘家自己的馬場,郁承和潘睿都有自己的坐騎,謝駿則挑了一匹阿哈爾捷金馬,純白的皮細順,步伐輕盈,但是脾不馴,很快就耐不住撒開蹄子跑起來。郁承笑一笑,和潘睿一前一后慢悠悠地溜達。
自潘睿過來之后,郁承也沒有虧待了他,了一些無關要的差事給他做。雖然不比以往,但至讓潘睿境不再那麼難堪。
潘睿頻頻朝他來,郁承便問他最近怎麼樣,一切是否還好。
潘睿眼睫了,不自然地點了下頭。
郁承道:“嗯。有什麼問題都可以跟我講。”
潘睿看了他一眼,片刻才道:“謝謝二哥。”
不遠的地平線上,日漸漸落橙黃的夕,照于起伏的山脈之上,云層影錯。兩人過去,都不由自主地拉住了馬。
沉默地凝視了一會兒,他們調轉馬頭,慢慢往回走。
謝駿剛跑完一圈回來,正在前頭幾十米遠等他們匯合,潘睿看過去,突然問道:“二哥與謝小姐預備什麼時候完婚?”
郁承淡淡道:“大概也快了吧,看謝家的意思。”
“那二哥,之后有什麼針對三哥的計劃嗎?”
郁承側眸看他,潘睿連忙補充道:“我始終擔心他會在這個節骨眼上發難。”
“沒有計劃。”
“沒有計劃?”
晚秋中有約的涼風拂過,馬匹的鬃迎風卷掠,郁承縱著馬,平靜看他:“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等和謝家真正聯姻之后,就沒他裘明帆什麼事了。”
潘睿還沒回話,遠謝公子向他們招手,兩人都同時看過去。
被打了個岔,潘睿也沒再繼續問了,倒是郁承說:“我后天下午要去遠一趟,你隨我一起麼?”
那是他曾經名下的公司,現在已經被郁承收歸囊中,潘睿稍頓一瞬:“不了,二哥。集團那邊還有個會,正好在下午,我得參加。”
“好。”郁承沒再說什麼。
同謝駿一起吃了晚飯以后,郁承回到淺水灣。
這里是潘家另一獨棟小墅,通常沒什麼人來,連個傭人都沒有,靜悄悄冷冷清清。郁承站在廳中落地窗邊,看著窗外沉寂的夜,不由得想到那一晚,他喝醉回到京郊別墅的時候,懷歆連夜過來找他。
用自己的擁抱他,用溫熱的巾替他拭臉頰。
那時候他心里是藉的,化一捧溫水,卻只是說想。很想。
在江浙巷子里長大,一夕之間被接去香港,郁承的人生是割裂的。就算再怎麼浸那些紙醉金迷,他也仍舊記得年時被母親抱在懷里是什麼樣的。
他不會不懂,相反,正是因為太明白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才沒有辦法輕易開口說這個字。
這個字重如千金,是剖白,也是至死不渝的承諾。
其實他也很怕,害怕以后再沒機會,所以只克制地留給一封信。
可郁承現在唯一后悔的事,就是沒有在那天晚上臨別的時候,看著懷歆的眼睛,吻的淚水,在痛徹的相擁中親口說一次。
懷歆在生日送給他的那本羊皮手作本靜靜躺在手邊。暴風雨來臨之前,郁承收拾了行李,連夜乘坐火車到達小鎮。
這邊同樣也派了人在暗中保護,郁承萬分小心,在清晨天剛微微亮的時候踏療養院。病床上老人仍舊睡,一頭頭發幾乎全都白了,旁邊角落的高桌上再次堆滿了五六的圍巾和手套。
還有一碟藍莓,這是媽媽最喜歡吃的水果,他知道。
床頭柜零散堆疊著一些洗出來的相片。郁承屈指拿起,看到郁衛東和的結婚照,看到他們一家三口的照片,翻過幾張,又看到自己初二在運會上跑步比賽的老照片。
老人家老花眼看不清,也不好握筆。旁邊用黑的筆圈出來,畫個箭頭,寫了兩個歪歪扭扭的字。
【兒子。】
那下筆的力道很重,一遍一遍地沿著筆劃描摹,從背面都能夠出凹凸不平的痕跡。
外面的天大亮,郁承從早上坐到中午,沒有人來打擾。
他們說變得焦躁易怒,很難控制自己的緒。有什麼東西在漸漸缺失了,從時間的隙中流淌而去。
不知過了多久,一派混沌中傳來窸窣的響,床上的老人醒了。
侯素馨著這個模樣年輕英俊的男人,看到他手里握著自己的照片,第一反應就是去搶回來:“還給我!”
郁承猝不及防,鋒利的邊緣在掌心劃過,瞬間印出一道跡。
他張了張口,卻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
侯素馨卻沒看他了,寶貝地捂著那一疊照片放在口,喃喃地說:“很重要的,不能,千萬不能搞丟了。”
的手指在抖,有多麼珍視這些舊相片,一遍遍地自言自語,反復低頭翻看。
床邊的人如同雕塑一般沒有了靜。
侯素馨察覺到什麼,又抬眸去看他,那雙漆黑沉寂的眼睛。
警惕而疑地開口:“你長得,很像一個我認識的人。”
手指深深地嵌進掌心里,按在剛才的傷口之上,有珠接二連三地冒了出來,郁承結,問,像誰。
老人陷了怔忡,明顯是回憶,但是神卻有著顯而易見的茫然。
想不起來了。
侯素馨搖搖頭,問他:“你什麼名字?”
“……阿承。”
“阿程?”
侯素馨眼睛亮起來,要說什麼的模樣。迎著他的視線,很驚喜地笑了,把運會的照片給他看:“我有個兒子也阿程。”
郁承微笑著說,您再看看呢。
手中的照片如紙片般嘩啦啦地在風中響,侯素馨怔怔地看著他,指腹到那兩個凹凸不平的印記。
——兒子。
好厚的一疊相片,急促地呼吸起來,指尖僵發,一張一張地翻過,照片在床上散得到都是。侯素馨發了瘋一樣,知道有什麼東西掉了,它在這里,它明明昨天還在這里!
瘋狂的翻找中,焦躁不安,胡揮手臂,另一側的瓷碗被揮到地上,咣當碎得四分五裂。
侯素馨著氣,目死死地盯著卷角的相片,記得,應該記得的。
風吹過床沿,沉悶喑啞。窗簾飄揚起來,又倏忽落下。
一片錯中,侯素馨的目突然頓住。
是上一回,郁承帶懷歆回家時候,他們四人合影的照片。
侯素馨抖著將它舉起來,視線越過病床旁,這張臉和相片上完全重合,仍舊是那兩個歪曲而用力的字。
兒子。
照片被松開,輕緩地飄落到了地上。
侯素馨艱難地出手去,他的側臉,到皮溫度,不敢置信地試探:“阿程?”
郁承閉上眼睛,傷的手掌抬起來,覆住的手背,片晌才輕聲:“是我,媽。”
夜漸漸沉了下來。侯素馨又陷沉睡,手里還著那幾張舊照片。郁承俯替掖好被角,又繞到另外一旁,彎下腰,將打碎的那個瓷碗的碎片一片片撿了起來。
郁承坐在床邊,定定地凝視著侯素馨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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